賣鞋
“良哥,好久不見。”
十點十分,剛要睡着的阿良被一則消息吵醒。兩個想法蹦進了腦子裡:一、我怎麼會忘了調靜音?;二、是哪個“仆街”打擾我睡覺?
明天是他的面試日。大學即將畢業的他,找了個專業對口的實習機會,他不想再端盤子、洗盤子和外送塑料盤子了,所以他早早爬上床,儘管面試時間是下午兩點。
找他的,是好久不見也好久沒有聯繫的高中同學。他們關係很好,好到可以喜歡同一個女孩而彼此沒有反目成仇。但那傢伙高中之後去了日本,之後又交換去了美國。如異地戀的情侶,兩人之間的線被距離越拉越長,被時間越磨越細。
如果在氹仔偶然撞見——那是極度有可能的,畢竟氹仔的魅力就是它總能讓你邂逅到你想邂逅的人,當然也有可能邂逅到你不想邂逅的人——他還會記得他的模樣嗎?阿良盡量不去關注那傢伙的社交媒體,那會讓他有一種如失戀般的刀割感。或許他是個同性戀。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當年他們在綺靜的問題上沒有決裂。又或許不是,昨天他才看完異性戀的A片。
“幹嘛?”他在臉書自帶的通訊軟件Messenger上回覆。不在微信找他的行為也讓他感到不爽。就如被Messenger取代的微信一樣,我也被某個金髮碧眼、渾身肌肉的老美所取代了吧。
又是一聲與微信那熟悉的提示聲不同的刺耳聲音。阿良立即將手機調成靜音。
“可以找你……幫個忙嗎?”
部分對那傢伙的記憶開始鮮明了起來。上次——大約半年前——他曾聽到過那傢伙的消息。“他找了個黑人女朋友。”在餐桌上說話的是綺靜。阿良當然祝福那傢伙的未來幸福,只是他把祝福放在了心裡,沒有說出口或打成字。
“可以啊,什麼事?”
三個彈跳的點在一個橢圓形中跳動着,那是Messenger的“對方正在輸入”提示。然後阿良得知了自己今晚到底是為什麼而被吵醒、是為什麼而想起那傢伙原來在他的生命裡存在過、又是為什麼而後知後覺原來那傢伙還存在着的理由——
他找他的理由。
在一整面牆邊放着的,是排列整齊的鞋架。在鞋架上排列整齊的,是一雙又一雙的限量版球鞋。這裡是那傢伙的房間,阿良在後半夜失眠時,思緒被囚禁在由回憶所搭建的空間。
“看看這雙,Jordan1紅黑限量版,酷不酷?”那傢伙出現在自己眼前,樣子完全沒變,還是一副和自己因為凡事過於謹慎而顯得倒霉的模樣不同,骨子裡追求及時行樂的莫名驕傲的模樣。
“多少錢?”在還靠着父母養活的高中年代,阿良在意的事情和現在自力更生的他別無二致。
那傢伙露出一種想要低調又想要炫耀的表情。
“八千。”
“恭喜你,再次刷新了我對智障的認知。”
“這可是櫻木花道同款的籃球鞋啊!八萬買回來也划得來!”
“對,不過井上雄彥畫一雙Jordan只需要紙筆和顏料,而我相信那些加在一起最多值八百。而且是日圓。”
結果是直到出國留學之後,那傢伙都沒有改掉“收藏家”的癖好。他的確不再收集無論多貴還是一樣在中國或者越南生產的球鞋了,因為他找到了新的心頭好,如手錶。
打字實在太慢了。阿良看了一眼時間,轉眼就到了凌晨。他撥通了語音,他聽到的是和便利店店員一樣的聲音——陌生的聲音。絲毫沒有熟悉的感覺,彷彿那傢伙的存在都是虛構的。
他說,自己之前的房租一直都是自動轉賬,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自動轉賬服務停了,而他毫不知情,以為每個月都有按時扣款,結果當房東出現在他家門口時,他才知道自己已經欠了三個月的房租。
“那你把房租還上不就完了?”
“我把本來要交房租的錢都花了……還在想怎麼每個月的生活費變多了,心想可能是老爸那邊的生意好轉了吧。”
“你再度刷新了我對智障的認知。”一切都是虛構的,只有自己口中的這句話是真實存在的,從以前到現在,這句話見證了他們的關係。
又有一部分的記憶從某個角落裡走了出來。又是某個同學的轉述,可稱之為飯後談資:“欸,你們知道嗎?那傢伙的家裡好像破產了——”阿良知道在別人的口中,那傢伙的稱呼肯定會更加的正式、更加的不具感情,但這些線索,只能以他最熟悉的方式呈現,這是大腦的主觀情感在時間的客觀無情下唯一能做出的抵抗。就像是在開無聊且無盡的長途時突然被追尾般,有關那傢伙的回憶碎片們突如其來地撞向阿良,將本為虛無縹緲的幻覺編織成當事人無法否認的回憶。這是在幹什麼?幫那傢伙說服我嗎?
阿良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當他回頭看向那些自行重組成回憶的碎片時,他發現自己曾幫助過那傢伙“周轉”無數次,每次都是從海外買鞋,每次都是差了幾百,每次都是掏出了自己暑假在麥當勞炸薯條賺到的零花錢。幾乎,幫助那傢伙已經成了自己中學生活的一部分。
“可以幫我周轉一下嗎?”
“你女朋友呢?”
“我女朋友?啊,你說Julia啊,她不是我女朋友——”
阿良將手機遠離耳邊。他真的有閒心去聽那傢伙在美國的浪蕩情事嗎?明天的面試,如果無法通過的話……
“你可以把鞋賣了。”
“什麼?”
“我說,你可以把鞋賣了。你租的地方的某面牆邊還堆着一排一排的鞋子吧?你把鞋子賣了,不就有錢了?”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阿良莫名其妙。“哪種話?”
“你知道鞋子對我的意義。”
我不知道。“生活和鞋子哪個重要?”
“我的生活動力之一就是收藏。”
“留一雙就夠了吧?你有幾雙腳?”
“早知道就不找你幫忙了。”
阿良看着電話被掛斷。時間是一點二十三分。
隔天的面試。在一棟他曾無數次路過但都不曾走進的大廈裡。從他踏上巴士,離開熟悉的氹仔,前往儘管也十分熟悉,但又存在着一種隔閡感的澳門半島開始,他的腦海裡就不斷浮現着屬於那傢伙的碎片。“你不用擔心你兒子,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以後會有出息的。”老媽擅自拿了他的生辰八字的算命結果,變成了一個幾乎是自投羅網式的處事方式詛咒。
“你賣鞋了嗎?”
他在搖晃的如同兒童公園的彈簧馬般的巴士上,一手扶着吊環,一手握着手機打字。那傢伙沒有回覆。他想到了時差問題,但他不知道確切的時差,他只知道那傢伙在美國。
面試的結果:兩次支支吾吾。一次為了彌補之前的支支吾吾而打斷了面試官的話,他看到面試官眉頭一緊,同時讓他心頭一揪,於是就有了第二次的支支吾吾。而面試官的問題是幾乎可稱為送分題的請簡短地說一下你的性格特點。
“負……負責。”
阿良最近沒有收入,所以要節衣縮食,煮着出前一丁當午餐加下午茶加晚餐加宵夜時,那個傢伙回覆了:“沒有。”
“為什麼沒有?”
不鏽鋼鍋裡冒着氣泡,這鍋子是什麼時候買的?那傢伙還在澳門的時候就買了嗎?他們一起用這個鍋子吃過出前一丁嗎?
“你要幫我嗎?”
“我在幫你啊。”
“逼我賣鞋不叫幫我。”
“我沒有逼你賣鞋,我是勸你賣鞋。”
然後對話就不了了之了。就和他們畢業後的關係一樣。
又是一天。與太陽一同升起的,還有對話框:“你賣鞋了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
“我說了,我不會賣我的鞋的!”
“那你的房租怎麼辦?”
“你不幫我,我可以找別人幫我。”
“我在幫你啊。”
眼屎黏住了眼睫毛和上下眼瞼,每下眨眼都帶着撕扯的痛。
“你這不叫幫我。”
這次輪到阿良已讀不回了。他把手機甩到一邊,衝到洗手盆洗臉。
他把玩着那如不小心黏在手指上的超能膠般煩人的眼屎:“你到底為什麼要一起床就毀了自己一天的心情?”他看着鏡中那個髮型如抽象派畫作的自己說。
陽光下灰塵與灰塵共舞着。阿良攤在他朋友結婚搬新家時送給他的老舊雙人座沙發上。那朋友的新娘叫綺靜,介紹那朋友給阿良認識的人也叫綺靜。明明都是大四學生,人家都結婚將生子了,我到底在幹嘛?等待着毫無盼頭的面試通知的同時,等待着那傢伙的開悟。
如果當年我勇敢一點、主動一點的話,那麼綺靜,或者是那傢伙……原本趨於完整的碎片全然崩塌,砸在阿良的身上,本就破舊的沙發被割出了無數裂縫,血肉模糊着。他感到了痛覺,但不知道痛源;他聞到了血腥,但找不到傷口。
直到些許泛黃的白色套頭衫上出現了如河流般的血色,他真的不該一個月吃超過十次出前一丁的。他需要降火,生理與心理都需要。
他衝下樓,買了一杯夏枯草喝掉。賣涼茶的大媽一臉關懷地看着他流着鼻血,如小河流般的人中:
“年輕人,別太意氣用事,人生還長着呢。”
日復一日,他追着那傢伙的屁股不放。他問他:“賣鞋了沒?”那傢伙從怨懟到搪塞,再從搪塞回到怨懟。阿良已經開始了他的實習工作,那傢伙依舊不知悔改。他擔心他的租屋問題,直到那傢伙再也不回覆來自阿良的那句如熱戀期情侶的每日早安般的“賣鞋了沒?”他的擔心失去了方向。
那是綺靜女兒的滿月酒。在綺靜的新家舉行,十分符合現代都市男女的消費觀念——將酒席的錢存着,帶女兒去見識見識世界,而非見識見識某些自己都混得不怎麼順遂、裝瘋賣傻、倚老賣老、裝模作樣、故弄玄虛的叔叔阿姨、親朋戚友。
“妳有聽到那傢伙的消息嗎?”在一個時機得當的空檔,當女嬰被爸爸抱着,而媽媽在廚房裡化身酒店大廚暨幫傭暨服務員的最佳時機,阿良走到綺靜身邊,笨手笨腳地打亂着綺靜的出菜順序。
“誰?”
“曾經暗戀妳的那傢伙。”
“那不是你嗎?”
阿良哭笑不得,手放流理台上一扶,尷尬一笑,差點沒把砧板上的菜刀撞跌在自己的左腳大拇指上。
“咳……妳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很久沒有了。上次聽到的時候你也在啊,不知道是誰說的,他交了一個黑人女朋友,那是誰說的來着?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原來綺靜的腦子裡也是碎片重重。
“喂,你不要在這幫倒忙啦!”
那晚,當阿良隻身離開綺靜家,隻身走回自己家,隻身洗澡上床準備睡覺,隻身面對碎片持續地再現回憶,而回憶卻永遠地無法回到當時的如夜幕般巨大的不安時,他拿起了手機,給那傢伙打了電話。比等待來電更為漫長的,是等待接聽;比等待接聽更為難熬的,是無人接聽後,那既不破碎也不虛幻的現在進行式長夜。
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