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往事並不如煙
——民國閨秀張瑞燕的前半生(一)
編按:她是孫中山孫女的閨密,是盧太夫人慕貞家的常客,孫家傭人六姐最疼愛她,每次都爲她煮糯米飯和番薯糖水,盧太夫人更親自下廚,煮她拿手的蠔豉髮菜羅漢齋;為她洗禮的是基督教聖公會史上第一位女牧師;她的男人是黃埔第十九期生,曾馳騁抗日戰場;她外祖父和公公都是鏡湖醫院值理,家族產業遍及澳門廣州。三代出貴族,這位閨秀千金因大時代的跌宕,優裕生活一下子陷入困頓,撕開了那道命運的口子……
在母親的筆記裡,有這一段文字:“善章屢次要我寫一些東西留給兒女,但我總覺得沒有甚麽值得留下。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但卻很幸福,此生可説無憾。那要寫些甚麽呢?你們想要知道而現在仍未知道的事,那是我自己本身的事吧。我就從我的家説起……”
自小聰慧書室起名
母親張瑞燕(註一)出生前一年(一九二四),白手興家的外祖父張用之(註二)在當時商業最興旺的十月初五街九十二號經營廣盛和海味雜貨舖,生意蒸蒸日上。一家人搬進林家圍七號的張家大宅,大宅是典型的青磚牆腳古老大屋,大門右邊是門官菩薩,中間是可以筵開八席的中廳,後面是天井、後廳、柴房、大小廚房和廁所,左右各有四間卧室,一個小廳,還有一間可讓人吞雲吐霧的煙房。二樓的間隔和樓下差不多,後面是神廳、工人房和通往天台的樓梯。由於鄰近一帶多是平房,天台的視野廣闊,早上可以看到內港,晚上可以坐看繁星。搬進新屋後不久,母親就出世了。她排行第八,外祖父母原以為她是最後的一個女兒,所以取乳名阿美(尾)。母親説她的尾巴很長,她腳下還有三個妹妹呢!
母親自小聰慧過人,甚得父母寵愛,小小年紀入讀座落大廟頂的名校漢文小學。那時候內地由於戰亂,大批學者避難來澳辦學或投身教席。漢文小學校長是留學日本法政學堂的孔宗周,他辦學開明,除了國文科之外,還設有數學、圖工音體,也是澳門第一間設有英文科的中文學校。母親的卧室在二樓,她給卧室起了一個名字叫“小南灣”。小南灣向南,兩面單邊,冬暖夏涼,是她溫習和閱讀的小天地。張家雖然富有,然而外祖父母持家節儉,但是對逃難來澳門的親戚朋友卻來者不拒,每天用膳都有二三十人。母親就在熱熱鬧鬧的家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
知識有了神話沒有了
母親的筆記還有這一段:“豐子愷晚年喜歡風雨夜挑燈寫舊事,愈寫愈有趣。我也試試東施效顰把記憶記錄下來,供兒孫看看,希望不會太遲。”那一年,母親七十八歲。我就用挑燈風雨夜,往事説從頭爲題,寫了紀念母親的第一個故事。
母親原籍南海,七八歲時隨母親和姊姊們回鄉探親。一行五人先乘輪船到廣州,換乘小火船至南海,已是凌晨時分,船就停在海中心,再轉搭街渡往民樂市。到達民樂市剛好天亮,他們又轉搭小艇,小艇慢慢撐到西樵山下一條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山明水秀的故鄉新羅鄉。
五叔、五嬸在小埗頭歡迎。回到家,他們以白粥油條款待,一連住了多天。新羅鄉乃窮鄉僻壤,村內沒有店舖,要買日常用品就要趁墟,三日一小墟,五日一大墟,趁墟要早起摸黑上路。最近的墟市叫官山墟,要賣的把貨物帶去求售,包括日用品、牲口、吃的用的,要買的各取所需。
每天清晨,母親跟着姐姐們到野外玩耍,那裡有一條面對蚌崗的蚌溪,她和姊姊們划着小艇沿岸而行,伸手入溪邊就可撈到活生生的蚌,大得像鮑魚,拿回家掰開先看看有沒有珍珠,再把蚌肉弄碎煎蛋吃。晚上又在溪邊放下竹簍,到清早時,把竹簍撈起,看看有沒有捉到小魚和螃蟹。她們一邊撐着小艇一邊欣賞風景,過了一灣又一灣,舉頭就望見西樵山頂。圓形的黑山頭,鄉民叫它做飯蓋崗。據說飯蓋崗裡面有一天書,誰人走近而且能讀出天書上的字句,飯蓋就會抖動,噴出濃煙,繼而飯蓋會掀起,內藏的珍寶便全歸認出天書的人。
這個故事深深印在母親的腦海中,直到她唸中學時才曉得西樵山是一個沉寂多時的火山,傳說中的抖動、噴煙就多年前火山爆發的情景。她每次講起這個故事都慨歎有了知識,就沒有了美麗的神話,正如登陸月球後,嫦娥玉兔也不見了,實在有點可惜。事隔差不多八十年,母親念念不忘疼愛她的外祖母,特別是留給她此生難忘的溫馨回憶。
她在文末寫上陳白沙的童謠:“記得細時好,跟娘去飲茶。門前磨蜆殼,巷口玩泥沙。隻腳騎獅狗,屈針釣魚蝦。如今成長大,心事亂如麻。”我也把童謠一併附上,不知大家有沒有聽過呢?
母親的新生活運動
在母親的抽屜裡有一把其貌不揚的小摺扇,扇上有她親筆寫的打油詩:“清風一把扇,不值兩文錢,有人來借扇,問過老子先!”詩旁還有解說:以上之打油詩,乃七十年前,在澳門讀小學時與同學們互相識別之所謂詩。當時遇炎熱天氣,多一人一扇以驅暑熱,並各寫下詩句以資識別扇的主人,今人多不曉得此事。
母親那時大概十歲,在澳門漢文小學唸四年級。在我的想像中,母親是一個小文青,五年級時“留學”廣州第九小學,回澳後入讀天主教聖羅撒女子學校,開始了多姿多彩的初中生活。她打籃球、搞話劇、彈鋼琴、參加童子軍,還響應全國推行的新生活運動(編按:一九三四至四九年國民政府推出的公民教育運動,橫跨八年抗戰,提倡紀律、品德、秩序、整潔,教導人民禮義廉恥,宋美齡任婦女指導委員會指導長)。放學後,帶着十妹到學校後面的雀仔園白灰街教窮孩子讀書、寫字、學文化、提倡品德、整潔等,她說這是新生活運動。她還特別提到勸導人們走路要靠左邊。看來我在校時當義工、參加學生運動,都是遺傳自母親的基因!
二十多年前,父親去世後,每隔兩三個月,我會陪伴母親到三藩市唐人街買餸、辦年貨、買參茸海味、逛書局、探望她的培正舊同學,也順便到昌記棧買紙筆墨。昌記棧是一家很特別的小店,這裡有石灣泥公仔、大葵扇、圖章、草帽、盆栽和很多在其他店舖找不到的東西。母親常說這是禮失求諸野,小摺扇就是在這裡買的。
含英咀華“留學”廣州
有一次和母親散步閒談,她問我知不知道甚麽是含英咀華。我的國學常識有限,當堂被她考起。她説含英咀華是一種毛筆的名字,與名聞全國的雙料蟹爪毛筆齊名。含英咀華出自韓愈的《進學解》:“沉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意謂淺嘗細嚼,吸取讀書的精華。
母親接着給我講了一個小時候的故事。一九三五年,年方十歲的母親隨她最敬愛的七哥到廣州上學。七哥在著名的廣雅中學繼續學業,母親入讀廣州第九小學五年級,她的大家姐帶同傭人赴廣州陪讀,以便照顧。她們搬進越秀山官祿路(今觀綠路)廿四號的張家物業,每天步行經過三十號的達保羅醫院到第九小學上課,開始她的“留學”生涯。
對這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在廣州的生活可謂多姿多彩。一到周末,大家姐就會帶她看電影、吃沙河粉,或到附近的景點遊覽。光孝寺、沙面、石室聖心大教堂、越秀山公園、黃花崗都有他們的足跡。但母親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漢民路(今北京路)的何大珍筆店,他們賣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含英咀華毛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在網上找到有關含英咀華毛筆的資料。據聞何大珍筆店不惜工本,在用料和宣傳上和陳富元筆店的雙料蟹爪展開商戰,還向南京政府實業部註册,又打品牌官司,鬧得滿城風雨,含英咀華也因此名聞全國!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日本皇軍頃刻席捲華東,同年九月開始大舉轟炸廣州,母親無奈匆匆返回澳門老家,提早結束了她的“留學”生涯。我找到一位名叫忍者的書法家,寫了橫幅含英咀華送給母親。(待續)
作者附言:這個故事人物眾多,而且都有名有姓,於是拜託編寫《宋皇朝趙氏家鄉與澳門——口述歷史》一書的澳門歷史學者蔡珮玲女士考證,印證了母親這個既有趣又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
蔡珮玲考證如下:
一、作者母親張瑞燕(1925-2019)澳門出生,一九四四年在培正中學高中畢業。先後在培正及蔡高學校擔任教席,一九四九年與同屬培正的同學趙不屈成婚(詳見《宋皇朝趙氏家鄉與澳門——口述歷史》一書)。
二、作者外祖父張用之(1872-1954)廣東南海人,一九一三年鏡湖醫院值理會值理,上世紀初在十月初五街九十二號經營廣盛和海味雜貨舖。
文、圖:趙善章
(標題及小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