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途上—《戴上頭巾 · 西行波斯》自序
人生是一場旅途。
余光中說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在這條長長的鐵軌上,沿途一直陪伴我的,是父母。
最早的啟程記憶始於兩三歲左右,在廣州火車站,朝着緩緩遠去的綠皮火車,聲嘶力竭哭喊:“畀返爸爸我!”
曾和媽媽說起這段記憶,她說當年父親遠去湖南工作,每次探親假期結束,火車站送別,我拉着父親不肯放手,總要鬧上好一陣子。過後好幾天,還要揮着胖胖的小拳頭嚷嚷着:“憎死架火車!”
童年時最恨火車,長大了,無數次在途上,如果要在飛機、火車、汽車、輪船上作選擇,我會毫不猶豫選火車,許是因為送別的記憶始於長長的鐵軌。
旅途上,經歷無數次送別,有的細水長流,永在心中流淌。
一九九五年仲夏,報社派我去西藏採訪,終可踏足神往已久的青藏高原,興奮了好幾天,不曾留意父親面露擔憂之色。
我是從珠海飛往成都,再轉飛拉薩。父親嚷着要送我去機場,因是上午的飛機,幾乎清晨六時便要出門,趕出關趕車去珠海機場,不想父親大清早起床,勸他:“又不是小孩子出遠門,哪有二十多歲的人出差還要爸爸送機。”平日多半會依我的父親,不料這次卻堅持一定要送機,見我也很堅持,他換了個理由:“我想看看新建成的珠海機場。”
去機場的路上,父親一直嘮嘮叨叨:“注意身體,別急,放慢節奏,小心別病了,在高原生病很麻煩。”我的一顆心早飛去青藏高原,也沒心思搭理,埋頭自顧自地看拉薩資料。
父親直送到閘口,我拉着行李過了安檢,再回首,父親仍站在原處不曾離去,見我回望,揮揮手示意我入閘。
後來,母親告訴我,父親知道我很想去西藏,沒出聲阻攔,但怕我性急動作快適應不了高山氣候,又怕我身體不好在高原生病。上世紀九十年代,西藏和澳門的通訊並不通暢,常常斷線,入藏後只打了一兩次電話回家報平安,父親一直擔心,數着日子等我回來。以送去機場代替反對,或許就是父親對任性女兒的溺愛式讓步。
知女莫若父,我在西藏果真病倒,在醫院躺了幾天,一直沒敢把這事告訴父母。
如今,我若再去西藏,不會再有人大清早送我去機場。
人在旅途,有人牽掛,被人牽掛,是一種福氣。
習慣在外時每天給家打個電話報平安。父親是很樂於學習新事物的老人,屬於那種走在馬路上戴着耳機看手機的老頑童,自他學會發微信,每趟我外出,每天的報平安便由電話變成微信。早上醒來,發個微信:“爸,早晨!”晚上又發一個,老頑童會回一個表情包,又或報報澳門的天氣、他今日的活動,然後,在朋友圈探頭探腦,瞧我的旅行照,冷不防放下一條留言,暴露了偷看的行跡。
那回,極地覓食,剛在朋友圈吐槽極地只有一堆急凍蔬菜雞肉魚扒雞蛋,沒啥好吃,立即看到父親留言:“如果頂不住,那就提早返航,以免影響健康,惦念!”嚇得我要放上晚餐照,力證極地有菜有肉有魚三餐豐富。
西行波斯,深知當地通訊麻煩,即便上了網也未必能發微信,出發前叫弟弟在手機裝了三四個頂級翻牆軟件,只為無間斷地每天和父親報平安,讓他隨我的朋友圈遊走波斯。
慶幸從前曾和父親從美國、澳洲到日本、韓國、新加坡、台灣,結伴四處遊蕩。每到一處,父親習慣早起,趁天色剛亮,一切平和寧靜,出去蹓躂,看着城市醒來,又或在鄉間靜享清晨。最初,他獨自外出,後來,我也跟着早起,追隨他的步伐。再後來,即便是我與友同行,也隨這習慣,獨自早起,晨曦散步,每每有意外的收穫。
母親因不良於行,生前不曾隨我長途旅行。然而,自她離世後,每趟出走遊蕩,總感覺她和我同行。
乍暖還寒的初春,遊走東歐四國,在波蘭老舊火車上,母親兩回入我夢中,一如她生前那樣,坐在家中客廳,守着一盞夜燈,等我半夜下班歸來。
隆冬極地的深夜,剛合上眼便夢見母親拿着一件大衣,示意我穿上。醒來,外面風雪呼嘯,氣溫急速下跌。
人生旅途上,終歸要出現別離的站點,母親和父親先後下車了,我獨自繼續前行,沒有來處,只剩歸途。
(編者按:“戴上頭巾 · 西行波斯”旅遊講座將於今日下午三時,假塔石體育館書展舉行。)
程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