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佳芬緩緩張開眼睛,左邊是黑的,右邊只有模糊的痕跡,隱約能看見穿着防護服的金醫生看着檢測儀器不時點頭。
佳芬不禁感嘆視力越來越糟糕,半個月前兩隻眼睛都還能看見東西,照這惡化程度來看,再過半個月恐怕就永遠看不見光。
她才十九歲,正值青春年華,如果可以,她想趁着最好的歲月看遍世間風景。但此時佳芬只能藉着以前從一張張明信片看來的風景照,在腦中回憶。
“檢查沒有問題,下午一點半準時手術。”金醫生語氣冰冷,低沉得像是機械音。
自從佳芬轉到這間單人病房,便由馮護士照顧。馮護士俐落地收好檢測儀器線路,等金醫生離開,又忙着整理病房。
佳芬對馮護士的印象就是永不休息的打掃機器人,因為她住的單人病房必須隨時維持在最乾淨的狀態,容不下一絲灰塵。不過每當佳芬看着馮護士忙裡忙外,總會思忖自己本身就被規定要時刻穿着隔塵的防護服,馮護士的打掃似乎有些多此一舉。
但佳芬還是很喜歡看馮護士打掃,畢竟一整天除了醫生例行巡房檢查,佳芬只剩馮護士可以說說話。只是大部分時間,兩人都是各做各的,馮護士在清掃,或準備餐點,佳芬則在發呆。
雖然無聊,總體而言她還是很滿意這樣的生活。三餐有人料理,日常有人照顧,每天無憂無慮,若不用一直面對四堵白牆和老是穿着防護服,這裡就像書上說的桃花源。
下午就要動移植手術了,佳芬並不應到害怕,在科技發達的二〇七〇年,人體任何組織的移植都已達到百分之百成功率,即使是腦壞死,只要在黃金搶救期間換上新的腦組織便能獲救,而且不會造成記憶損失或部分功能失常的副作用。
而且因科技進步,器官移植不再需要匹配,這使得治療費用大大縮減,自三十年前通過新醫療法案放寬器官移植規定後,這類手術已變成非常普遍。癌症也不再令人害怕,只要換個器官就行。
馮護士將經過計算的營養餐送到佳芬面前的餐枱,一口一口仔細餵她。
“手術結束就要離開醫院了嗎?”
“是的,根據規定是這樣。”
“妳會想我嗎?”
“我不知道耶,不過不來醫院也是好事。”馮護士等着佳芬吞嚥完,繼續送下一口。
“應該是吧。”佳芬莞爾道,旋即眼神又流露一絲悲傷。
“吃完飯睡一下,時間到了我再叫妳。”
佳芬點頭,不過她睡不着,這一個月的時間睡得夠多了。
轉眼到了十二點半,馮護士推來電磁輪椅,將瘦弱的佳芬抱上去,推她到手術房前等候。走廊兩側都是一模一樣的單人病房,裡面住的人都是跟佳芬一樣準備進行移植手術。
走廊上走來幾個醫生跟護士,佳芬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是誰,只有點頭示意,不過他們都很忙,沒有在意佳芬,而是逕自快步走掉。
馮護士推着佳芬坐上電梯,來到十五樓,這裡兩側也都是單人病房,只是住的都是無法行動的重症患者,有的甚至已經失去意識。每一間房外都有儀器隨時控管裡面的情況。那些人也在等候手術。
“如果我再嚴重點,也會住到十五樓吧。”
“希望不要。”馮護士說。
經過一扇自動玻璃門後又是不同風景,這裡分成許多個包廂,裝潢得很漂亮,充滿生機。其中一個房間有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摟着兩個打扮妖艷的女人,桌上放滿了拿破崙蛋糕。
中年人臉色泛黃,明顯肝已經快不行了,但他仍興高采烈地舉杯暢飲。
要不是中年人身上穿着病人服,還以為這裡是某間高級酒店。
中年人是一名建築業富商,因為長年熬夜飲酒引起肝癌,喝下酒時他忍不住嘔吐一地,但吐完又大笑着繼續喝。
“梁先生已經是第三次來做手術了。”
富商做完手術,出院後又是一尾活龍,因此他才敢肆無忌憚糟蹋身體。
在這個醫療飛速進步的時代,有點錢的人都這麼做,反正器官壞了就換,頂級富豪想長生不老也不是問題。
“太糟糕了。”濃烈的酒味讓佳芬忍不住皺眉,甚至眼眶不禁泛紅。
十年後將新肝用到報廢後,富商還是會回來醫院,然後再次重生,繼續花天酒地。
“喂,到這裡來報到。”
當佳芬還在感慨,一個粗鄙的聲音喊着她們倆,馮護士趕緊推着佳芬到報到檯。畫着大濃妝也掩蓋不了滿臉皺紋的護士長打量着佳芬,然後問馮護士:“一切都正常?”
“是的,金醫生已經做過全面檢查,可進行手術。”
“唷,護士長,一陣子不見了還是這麼漂亮。”這時一個滿臉痞笑的邋遢大叔朝護士長走來,“我一接到電話就馬上跑過來。”
“請安靜點,這裡是醫院。”
“是是是。”邋遢大叔連忙笑着道歉。
富豪跟陪酒女人的笑聲從包廂裡毫無遮攔傳出來,但護士長彷彿沒有聽見,她冷淡地看着邋遢大叔問:“這是你的女兒吧?”
“對,前天我已經跟金醫生說了,要用現金交易。”佳芬的父親拍了拍佳芬的肩,“等等要好好表現,手術一定要成功。”
“請不要摸她,以免細菌感染。”護士長鄙夷地說。
儘管那身防護服完全抗菌,佳芬父親還是立刻收手,不敢爭辯。
“現在可以給了嗎?”佳芬父親開心地問。
護士長從抽屜拿出摺好的牛皮紙袋扔到地上。“三百三十七萬五千元整,點看看。”
佳芬父親欣喜若狂的撿起紙袋緊緊揣在懷裡,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信得過。還是現金好,抱着有安全感。”
“沒有事的話簽完名請你離開。”
“好好好。”佳芬父親從頭到尾只顧着紙袋,根本沒有多看佳芬一眼。
在這個醫療進步的時代,也實現了萬物皆可議價,窮人沒有錢只要到醫院檢查通過,便能將任一器官販售,讓需要的人出價購得。剛才那位邊吐邊喝的富商正是用四百五十萬買下佳芬的肝臟,按規矩醫院抽兩成五。
儘管手續費高昂,可是這些窮人也不敢還價,畢竟在這個醫療進步的時代,任一個健康人的器官都能進行移植,你不賣,自有別人賣。因此很多窮人家庭都會拼命生小孩,書不用多唸,只要保持身體健康,等成年好當捐贈者。
佳芬的父親嗜賭,上回欠了賭債,立刻把腦筋動到滿十八歲的佳芬身上(醫療法規定滿十八歲才可進行器官移植),讓她參與器官拍賣。剛好有個酒駕自炒的富二代眼睛受傷,佳芬父親便用兩百萬拍出佳芬的眼角膜。
佳芬想抗拒,但她怎麼敢?現在滿大街都是機器人,沒有一技之長只會玩樂的父親連普通兼職都找不到。為了還債,佳芬還是同意了,富二代破損的眼角膜換到佳芬身上,她十八歲之後的日子漸漸無光。
時隔不到半年,父親又欠了一屁股債,這次得賣肝償還。
“爸——”
“佳芬啊,做完手術好好休息,家裡都靠妳了。”
父親的眼睛似乎比佳芬的還瞎,未能看見那雙眼眸裡的委屈。受損的器官將會移植到她體內,如同那對即將失去光明的眼睛,富商那爛到無可挽救的肝臟將掏空佳芬的身體。
為了應付殘破的身體,佳芬還得定期上醫院治療,也許有天她也能掙夠錢,在這個科技進步的時代裡獲得一個新鮮健康的肝,好享受她本該有的美好年華。
原本佳芬心裡平靜如水,可是一看見父親雀躍的神情,她忍不住想到十五樓單人病房裡的捐贈者。他們身體被摘得乾乾淨淨,只能活在保護皿中維持生命,帶着病累的身軀等待下次移植,直到身上連血液都無法使用,他們便會被家人賣到醫學研究中心進行實驗,真正做到物盡其用。
佳芬第一次做移植手術的時候,就看過一個從十五樓被抬進研究中心的捐贈者,那悽慘的模樣已經不能說是人了。
父親的笑容讓佳芬害怕自己也將走入那樣的結局。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手術結束後趕緊去賺錢,可是論體力腦力哪一項贏得了人工智能?
也許只能像她的好友,淪落到去最骯髒的街道賣身,可那又是一層地獄。
想到這裡,佳芬不自覺流了淚。父親見到她哭,趕緊將輪椅轉過來不讓護士長看見。
父親低聲嚴厲警告道:“要是讓護士長以為妳不願意捐贈,這錢就要收回去,妳是想害死妳爸啊!哭什麼,以前人還會被拐賣、活摘器官,手術還不一定成功,活在這麼安全的時代還不滿意。”
“對不起。”佳芬拭去淚水,真誠地為自己的不理智道歉。
“不要哭了,爸爸回去會幫妳準備大蛋糕慶祝。”父親緊揣着紙袋,彷彿佳芬每滴淚都會在那些錢前消失。
手術開始了,執刀醫生沒有任何關切,一針麻醉佳芬。醒來後還是那間四面白牆的單人房,馮護士一見佳芬醒來,立刻通知金醫生。
金醫生前來檢查一番,冷冷地說:“身體沒有問題,明天辦理十一點準時退房,超過一分鐘就算一天錢。”
佳芬已感覺到肝癌四期帶來的痛苦。
馮護士急忙拿藥給佳芬吃下。從此佳芬必須定期上醫院買藥,這藥又是沉重的壓力,或許不久後為了買藥她便會自己賣掉某個器官。
“怎麼哭了呢?藥不好吃嗎?”馮護士拿了一顆糖果給佳芬。
“不知道,我覺得很難過。”這一刻,佳芬發現自己已快看不見。
“肝癌四期至少有一個腫瘤或是多個腫瘤已侵犯至周邊的淋巴結,所以難受嘔吐都是正常現象,妳要記得定期回來拿藥和做檢查。”馮護士解釋道。
“好痛……”佳芬泫然,淚珠一下流滿臉。
“要請金醫生幫妳檢查嗎?但必須要先收費。”
“不用了,我等等就好。”
“我身為機器人無法體會妳的痛苦,所以妳有問題一定要馬上反映喔。”馮護士微笑道。
“沒有事了,真的,沒有事。”佳芬緊咬嘴唇,不管心理還是生理都很痛很痛,可是她不能再落淚,否則馮護士的程序設定將會判斷她需要救護,到時請來金醫生,就得額外支付費用。
佳芬出院後積極找工作,在炎熱的天氣下搬着沉重水泥袋,旁邊的機器人一手就能扛五袋,她靠着僅剩的視力,半死不活的才能勉強搬到指定地點。一旁的工頭搖搖頭,要不是佳芬跪在工地三天,還嘔吐兼吐血,工頭也不會冒着被老闆罵的風險僱用她。
但肝癌讓她時不時嘔吐暈厥,每當有這狀況,父母親就會把她趕得遠遠,生怕嘔吐物會傳染癌症。
三個月後的某日,佳芬正吃力地提着一袋濃縮食物到辦公室,父親來了。看見父親和善的笑容,佳芬只想趕快逃跑,可是她的體力早就耗盡。
父親跟工頭結清工資,帶着佳芬回家,高興地說:“妳哥要娶老婆了,我跟妳媽看見一棟不錯的房子,真的很好,妳嫂子也很喜歡。”
即使到了二○七○年,科技進步飛快,重男輕女的觀念在這些人意識中從未改變。
佳芬差點要哭出來,但聽見父親重重哼了一聲,她急縮了回去。
“妳在工地打工能賺多少?而且去做移植手術,就不用常常回去拿藥和做檢查,還包吃包住有人伺候,我都替妳想好了。”
買房子啊,光首期就不少了,這次得賣掉什麼?
佳芬先被父親帶去小診所做身體檢查,等候時叨唸着最好身體安康,否則就浪費檢查費。幸好除了惡化到不能再惡化的肝,其他一切正常,父親這才笑容滿面。
接着父親馬不停蹄拉佳芬到醫院裡,金醫生看着佳芬憔悴的神色質疑道:“她這樣身體沒有問題?”
“我保證腎臟胰臟什麼臟我們都照顧得很好。”
“做完檢查,簽名,等報價。”說完金醫生便讓馮護士接手。
“麻煩您了。”父親開心地向走遠的金醫生鞠躬。
馮護士訝異地看着佳芬憔悴的臉說:“妳怎麼搞成這樣,趕快跟我上去,我拿一些補身體的東西給妳吃。”
儘管這些都是程序設定要照顧捐贈者的對話,佳芬卻覺得很溫暖。也許父親說得對,在那間四面白牆的單人病房才是最好歸宿,有吃有喝,有人關心照護,那就是桃花源的模樣啊。
“再這樣下去就要住到十五樓了。”馮護士推着電磁輪椅說。
“馮護士,妳可以帶我出去走走嗎?”
“沒有問題,等妳吃完這碗粥就帶妳去啊。”馮護士笑道。
好棒的笑容,佳芬忍不住嘴角抽搐,要哭似笑,連父母親都未有過這麼親切的微笑。
馮護士推佳芬到天台,佳芬站起來試圖脫掉防護服。
“不可以,這樣會生病。”
“我本來就病了啊。”佳芬笑道:“我想吹吹風會讓身體舒服一點,這樣捐贈時我的內臟會更健康吧。”
“醫學上沒有這樣的事情。”馮護士停了一會,然後替佳芬脫掉防護服。“不過心理會影響身體情況。”
“謝謝,妳人真好。”
脫去防護服,佳芬感受到晚風沁涼,她朝着欄杆漫步,好像快飛了起來。
這次做完手術,就會永遠留在這裡了。畢竟買房子不便宜,勢必得摘掉許多器官。佳芬對着遠處斑斕燈火莞爾,雖然在她眼睛裡,那些都是小小跳動的火光,可她能自己想像出美好的世界。
這回買下她器官的是大財閥的老闆,已經一百二十五歲,整個身體幾乎都換過一回。佳芬思忖那個老闆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她親耳聽見向來冰冷的金醫生和護士長殷勤招呼,嘴裡的話一句比一句甜。
可是這些無關緊要,佳芬只想聽着風吹拂的聲音,要是進了十五樓,以後就只能聽見儀器運轉聲,或是什麼都聽不見。
但反過來想,她一生都不必再擔憂。
“如果是以前,哪有這麼好命。”耳邊突然迴盪父親的教誨。沒有錯,佳芬感謝這個美好的時代在剝奪自由的時候給予尊嚴。
其實佳芬不太懂自由跟尊嚴的意思,她讀書不多,只是在明信片上面看過這兩個詞,但一定是好的,因為她一看見這兩個詞,心裡就湧起幸福感,後來馮護士替她解釋意思,她笑着稱讚自己的直覺很準。
過了一個月,來到動手術那天,父親來取錢,護士長卻說那位財閥老闆臨時改變主意,要到另一間醫院接受手術。一下子父親的臉拉垮,跪在地上哭着懇求,護士長扔下一張一個月的住院收費單,要他去結清。
父親不悅地搧了佳芬一巴掌,焦急地喃喃喊道:“完了完了,過幾天就要付錢,妳哥怎麼辦——我要趕快幫妳找到下一個工作。”
佳芬閉上眼,感受臉上的熱辣辣,但她不難過,等父親找好新的買主,她又能回到桃花源快樂
地生活。
馬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