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紛紛
老去的過程可以用“失去”二字概括,逐漸失去成長中不斷積累下來的能力,甚至與生俱來的能力。彷彿走着走着,便來到一道時空之門,一跨過門檻便開始丢失,甚至失落紛紛。
少年時候某一天,祖父叫住我,做着一個舀水的手勢,問這個東西在哪裏,我知道他找水瓢。此後祖父在迅速衰老,後來我認定這一天是他跨過時空門檻的日子,他變得愈來愈沒有認知能力和準確表達力,漸漸失去時間感、饑飽感,他變得沉默,卻有時在獨自微笑。也許他逐漸由現實世界走向自己的內心深處,那裏懸絲盪絮地飄忽着一片片舊光景,待他隨緣牽到哪一絲。
大半生守護着家庭的母親,如今到了由我們守護她的時候,她離開爐灶退出廚房,卻依然堅守着神案事務,燃燈點香,換神紅,抆香灰……。模糊了初一十五,對大時大節則依然清晰,時節來了,提早疊元寶、摺金錠銀錠、彩色衣紙,為輕輕的紙張而累一場。累的是心,幾天的叨念,使本來簡單的祭祀變得額外沉重。
去年盂蘭節燒街衣。保母放假,我與女兒一起打點,提化寶桶到門外,母親在旁把守關節,嚷着要將金銀衣紙往地上鋪開點燃。哪裏能夠這樣!政府早已禁止這種危險做法,她亦遵從了許多年了。為了順其意,我將紙先倒於地上,準備再捧回桶裏點燃。然而兩錠燒着的金銀已從母親手上丢進紙堆裏,竄起的火光伴着驚呼,我趕忙撥散紙堆,分隔火頭,將着火的、能捧的捧進鐵桶。散開的金銀被吹到街心去,火燄被風搧得四頭擺動,一位路過的未知是男是女的青年幫忙執拾。女兒的一盆水澆下,止息瘋了一樣的狼狽。
那一晚,主導母親的是數十年前的舊記憶:盂蘭節裏家家戶戶路邊“燒衣”,祭祀遊魂野鬼,火堆前有一群躍躍而動的孩子,等待着人家撒香蕉、番石榴、撒毫子,帶來了作樂氣氛。後來,就地燒衣的安全隱患被化寶桶規束起來。而安全在老人的記憶中退場,頑強留下來的卻是失效的了。
(失去 · 二之二)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