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絆
一
鄰居當中，我最喜歡芊婆婆。芊婆婆是住在我隔壁的一個獨居老人，她不愛把家門關起來，我猜想她喜歡聽到外面吵吵鬧鬧的聲音吧？每次我放學經過她家門，她都會送我一些好吃的。有時候是老火湯，有時候是炸豬排，有時候是草莓蛋糕。芊婆婆是不管中餐還是西餐都能做得十分好吃的新潮老人家，好多年後，我才發現原來她只是用食物來尋回自己所錯過的。
我聽鄰居提起過，其實芊婆婆有個女兒，叫弈芊。以前每個人都叫芊婆婆做芊媽，現在她年紀大了，才改口叫芊婆婆。在我還未出生之前，弈芊就已經嫁了去美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弈芊都沒有回來探望過她。我大學畢業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依然沒有見過弈芊。也許芊婆婆很寂寞，所以常常自己一個人坐在公園裡，幫忙照顧小孩。太陽下山時，小孩跟着父母回家，芊婆婆總是失落地看着一個個背影離她越來越遠。
某個星期天，我不用上班，本來打算睡到自然醒。突然，我聽到一個女人大吼：“我剛回來而已，到底在嘈什麼呀？我們就是不能夠好好說話嗎？”
我用被子包住頭，打算再回到夢鄉裡，可是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奇怪的是其中一把聲音是來自芊婆婆的。我開始有點擔心，便走出客廳，想要聽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我聽到芊婆婆放聲大罵：“我生舊叉燒好過生你啊！”
“你就只是生我出來而已，從小到大，你有好好地和我相處過嗎？”
“那個時候，我要賺錢，哪來那麼多時間每天陪着你？”
“我還是小孩時想要你的關懷，而我什麼都得不到，現在我長大了，你卻想要來管我？這一切已經太遲了。”
“你個衰女包！收聲！”沒有想到平常仁慈的芊婆婆，原來吵架挺兇的。
我走到芊婆婆的家想要勸架。芊婆婆站在門後，看到我便馬上露出一副和藹的樣子請我進去，弈芊也友善地和我打招呼，我心想，她們真是如假包換的兩母女，變臉變得這麼快。
“你們是在吵架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她和老公吵架了，突然離家出走，回來澳門。都已經嫁人了，怎能還這麼任性？”芊婆婆瞪着弈芊說。
“我回來陪陪你，不好嗎？你非得要趕我走才開心。”
“你離家出走之後，自然會有別的女人把你的位置搶走，我是為你好才叫你回去你老公身邊。”
“你真的為我好的話，當初就應該多疼疼我。小時候，我想要和你分享我的一切，你卻無情地把我推得遠遠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現在也不需要你來假裝關心我。”
“我已經盡力彌補我對你的傷害了。”
“你所謂的彌補就是煮不同的食物給我而已。”
“我是你的母親，我生了你出來，你就已經要好好感激我。”
弈芊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你跟我回美國。你年紀已經大了，讓我來照顧你。”
“我吃不慣漢堡包。”
“美國還是有很多中餐廳的。”
“我不想離開澳門。我又不會英語，去了美國的話，只會讓你更加辛苦。”
“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好好照顧過你，現在讓我為你做一點事吧。”
“我在澳門好好的，為什麼要跟你去美國當廢人？更何況你又不是什麼有錢人，我跟你過去肯定沒有我在這裡好。”
“不想去就不去，為什麼一定要說成跟錢有關？”
“美國什麼都貴。我已經是個老人，不想到時連看醫生的錢都沒有。”
“那你以後就不要怨我沒有照顧你。你一直以來都沒有變，你永遠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都沒有理會過別人，爸爸就是受不了你的壞脾氣才離開我們的。是你害我沒有一個完整的童年。”
芊婆婆憤怒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用力把門關上。門關起來的那一瞬間，她的心彷彿碎了。我想跟上去，沒有想到弈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蹲在弈芊身旁和她說：“其實芊婆婆很想念你。”
“我是她的女兒，我當然知道。我就是遺傳了她的壞脾氣，嘴巴硬而已。”
“這些年來，你雖然沒有回來，但是你也很想念芊婆婆的，對吧？”
“我只有一個媽媽，我當然愛她，想念她。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自己那破碎的童年，為了不讓自己一直陷入哀傷當中，我就只能遠離她。”
“我看過一本書，書上寫着每個父母某個程度上都會摧毀自己的小孩。每個小孩就像是塊玻璃一樣，有的破碎，有的有裂痕，永遠都不能修好。”
弈芊迷惑地看着我，我繼續說：“可是，我也聽過一句話，一切都是緣份。你和芊婆婆之間的緣份是不會消失的。你沒有了爸爸，芊婆婆也失去了一個丈夫，我相信她也不好受。”
“的確，以前我們都過得很苦，她為了照顧我，每天都不停加班，想要賺多一點錢。”
“我不知道為什麼當初芊婆婆會放棄自己的婚姻，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她沒有放棄過你。她永遠都不會放棄你。”
“我爸是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我們的。我知道媽媽沒有錯，只是每次吵架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提起沒有父親的童年。”弈芊後悔地說。
“你和芊婆婆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所以才把壞脾氣都留給對方。”
她一邊聽我說，一邊把眼淚擦乾淨。我在安慰弈芊時，隱隱地聽到芊婆婆在房間裡哭泣。我相信她們一定非常深愛對方，只是都沒有說出口而已。媽媽和女兒是彼此的羈絆，這份愛是最深情、最自然的，但也最脆弱，一不小心，就會在雙方的心留下不能磨滅的傷痕。
不久之後，弈芊的老公來澳門把弈芊接走了。芊婆婆如舊生活，每天在公園裡幫忙照顧小孩，等我回家，送一些好吃的給我，好像弈芊從來沒有回來過似的。突然有一天，芊婆婆對我：“小妹妹，我要搬家了。”
我替她感到高興，想必是芊婆婆改變主意，打算搬去美國。
她竟然說：“我一個老人在澳門生活了幾十年，去那麼遠的地方一定適應不了。我找到一間很好的安老院，打算搬過去住。”
“你留在這裡的話，我也可以常常來你家照顧你啊，你不用搬去安老院。”
“傻孩子，你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怎能要你為了我而耽誤前程呢？”這句話像是說給我聽，但實際上更像說給弈芊聽。
芊婆婆搬走的前一天，她送了一條金手鏈給我。“這是我的嫁妝，是媽媽給我的。其他的，上次弈芊回來時，我都送給她了。只有留了這一條，現在送給你。雖然都不是什麼非常貴重的物品，但我很希望你會記得我這個老人家。弈芊不在家的那段日子，謝謝有你陪着我。”
眼淚在我的眼眶裏打轉，我別過臉去，不想讓芊婆婆看到。
隔天早上，我上班時，看到芊婆婆坐在她家的沙發上，拿着一杯蘋果汁喃喃自語：“傻孩子，就只是蘋果汁而已，有什麼好喝的？媽媽將來會煮更多好吃的給你。”下班回家的時候，芊婆婆已經搬走了，她的房子空無一人。
這間房子是當年芊婆婆結婚時買的，經歷過新婚的愉快、弈芊出生的幸福、弈芊爸爸離開的傷痛、獨居的孤單。這裡記錄了芊婆婆所有喜怒哀樂。可一切回憶，也跟着芊婆婆搬走了。
一個月後，一對年輕夫妻搬進芊婆婆的房子。芊婆婆把房子賣了，把所有錢都給了弈芊。原來弈芊炒股輸了很多錢，和老公吵架才回來澳門的。無論發生什麼事，孩子永遠都是父母心頭上的一塊肉。那時，弈芊說得沒有錯，芊婆婆的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是她並不曉得，芊婆婆的世界並沒有自己。芊婆婆的世界全都是她的女兒，弈芊。從弈芊出生的那天起，芊婆婆已經失去了自己，一直努力地生存着的只是弈芊的母親。
二
只有三歲大的弈芊剛上幼稚園。
家長們每天都會放一個小盒子和一個膠杯子在小孩的書包裏。小孩在幼稚園睡完午覺，老師就會叫他們把小盒子和杯子拿出來，給每個小朋友分一些餅乾和飲料。那天，每個小朋友都得到了幾塊動物造型的甜餅乾，還有一小杯蘋果汁。那是弈芊第一次喝到蘋果汁，她覺得甜甜的，好喝極了。她捨不得把那杯蘋果汁喝掉，她想留一些帶回家給媽媽喝。
小朋友的世界只有父母，長大了之後，有了另一片天空，才漸漸地忘記自己曾經多麼依賴父母。一回到家，弈芊在書包裡拿出杯子，開開心心地走進廚房找媽媽，她期待着媽媽喝着那杯她覺得非常好喝的蘋果汁，希望看到媽媽高興的表情。沒有想到，她只是拿着一個空杯子給媽媽。媽媽發現有點不對勁，拿起弈芊的書包，發現蘋果汁把整個書包都弄髒了。 媽媽生氣地說：“你怎麼這麼頑皮？把果汁倒在書包裏。我每天下班後還要照顧你，現在還要幫你洗書包。”
弈芊委屈地哭了出來，媽媽只是更加生氣：“自己做錯事還哭？”
媽媽狠狠地打了弈芊一頓：“以後不許再這樣，媽媽每天已經夠累了。”
洗完書包，媽媽走進廚房繼續煮飯，弈芊獨自站在門後哽咽着說：“我只是覺得很好喝，想拿回來讓媽媽也嘗嘗。”
媽媽並沒有回答，眼角卻不由自主地濕了。
賴 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