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諾卡斯特
剛進入阿爾巴尼亞的土地,便目睹身披落日光芒的大片原野,還有可作為屏障的山色天邊……“阿爾巴尼亞經濟滯後,有什麼看頭?”臨飛行前,有友人如此這般地潑我冷水。然而,阿爾巴尼亞給我的第一印象卻亮眼極了。而當一涉足阿爾巴尼亞南部城市、始建於公元四世紀的吉諾卡斯特(Gjirokastër)時,我更頗以為不虛此行了。
就在吉諾卡斯特靠着我所住酒店的那個廣場,我第一個所瞻仰的,就乃廣場邊的兩位女子的全身石雕。神情肅然、眼睛向遠,一副不屈不撓、視死如歸的樣子。不假思索的我隨即對身旁的永剛、狄昌兄言之:“那也許為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兩位英勇就義的游擊隊員。”果然,當我向從地拉那回家鄉做導遊的年輕女子求證時,她說:“那年,她倆被吊死在前邊的那棵懸鈴木上,血衣至今還保存在山上那個中世紀的古堡裡。”眼中所見的臨風低吟的懸鈴木不似老樹,女導遊解惑:“它原來高大粗壯,人們擔心斷枝傷人,才把它鋸矮了的。”
走過街道、房屋都是依山而建的吉諾卡斯特後,忽然有一個執拗念頭在糾纏着我。臨離開吉諾卡斯特的那個微風細雨的早晨,我專門去為那棵懸鈴木拍了照;見到阿爾巴尼亞籍的兩位司機埃佛和舒亞時,我在他倆耳畔輕聲哼唱阿爾巴尼亞一部電影的主題歌:“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祖國要獲得自由解放……”埃佛、舒亞聽後都說旋律挺熟,卻記不起是哪部電影。也難怪!埃佛只有三十六歲,而我心目中的那部電影,拍攝於一九六七年。
在赴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的路途中,我仍然想得到信實可靠的答案,於是請蓓慧姐姐用微信向吉諾卡斯特的那位女導遊請教。結果令我豁然開朗,兩位女游擊隊員的故事,不但出自吉諾卡斯特;連謳歌兩位女游擊隊員的電影《寧死不屈》,也在吉諾卡斯特拍攝。言猶未止的女導遊同時發來電影《寧死不屈》的視頻。
天啊!吉諾卡斯特,馬上在我的心底裡變得神聖、變得偉大。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不知多少次地觀看《寧死不屈》。在那個特定的歲歲年年,生計苦拙、前路茫茫,有什麼電影可以陪伴我、慰藉我呢?當其時的阿爾巴尼亞,與我國有着磐石般的友誼;而反法西斯題材,又是國民教育之必須。於是才讓我們還算幸運地看到外國電影、看到外國演員;何況電影中還有結他,典型的飽受批判的西洋樂器。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片中女主人公米娜對達里洛之所述:“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革命者還玩結他!”更不會忘記達里洛的回應:“我們熱愛生活、熱愛音樂,熱愛美好的一切。”
天涯夢醒之後,記憶閘門一經打開,便與實地徘徊的景物神奇地聯繫起來了:電影開始的畫面,就是從高處俯瞰到的,有着以岩石取代瓦片的屋頂的房舍,而大範圍地圍繞那些房舍的,就是染滿綠色的山;站在有着多個路口的城中心的舊市集區,踏在路面正在復修而變得狼藉、呈斜坡狀的街道時,不就會頓然想起電影中那些女學生放學後曾在這裡留下足跡?……告別吉諾卡斯特不久,我就心存歉疚於沒能騰出更多時間,去見識吉諾卡斯特地更僻人更稀,迂迴曲折、高低不平的窄巷橫街,那是在電影中經常出現的。更心存歉疚於缺失勇氣登上從前曾做過監獄的那個古堡。在《寧死不屈》中,蓋世太保漢斯與不幸被捕的米娜和阿菲里達的殘酷較量,就常常在這個古堡裡進行。我們只是在女導遊的引領下,走盡舊集市街的一個斜坡後穿過隧道,在隧道另一頭的荒涼、寂寞的拐彎處,聽女導遊在說着一位公主抱着孩子從城堡上跳下來的悲慘故事……
在吉諾卡斯特的經歷,使我又一次體味到,過去的日子多麼重要!當年激動感動於《寧死不屈》時,我怎麼會預料得到,在時移事殊近半個世紀之後,我能夠與發生《寧死不屈》故事的吉諾卡斯特有着交集。而在近半個世紀之後,回頭追懷《寧死不屈》,就會覺得當年為結他、為結他音樂狂熱,是多麼地不為時下年輕人所能想像。
歐洲有句俗語:“我思索往昔的時光,心中卻牢記永恆的歲月。”無須受此啟發,我也會感恩《寧死不屈》,感恩吉諾卡斯特!兩種感恩的疊加,便形成了我新的累積。
尚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