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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10日
第D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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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秀珍

工友秀珍

秀珍和我曾經是一個車間裡的工友,她是漁民。

我們的工廠選址在廈門港,也就是漁港,所以工友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漁民家屬。

秀珍的年紀比我大十歲左右,在她適齡上學的時候,漁民還沒有上岸生活,在船上,躱過了強制教育。

隨着捕魚的集體化和機械化,像她這樣的漁家女就真的上岸了。

和她一樣的這麼一群大字不識一個的漁家女,在廠裡是自己抱團聊天的,別人的世界和她們似乎沒有任何聯繫。

而當時的我,一個還沒有結婚的女孩子,也很難去關心她們關心的事情。

稍稍有點不一樣的是,秀珍有點喜歡我,說我哪都好,你笑她誇,你不笑她也誇。然後,嘆口氣說,女兒多好。大家笑她,你才大人家幾歲,你想女兒想瘋了。秀珍也笑,怎麼就生了三個和尚頭。

我們中午的時候就在車間裡煮午餐,通常帶一點粉麵和菜,在偷偷藏着的電爐上煮。

秀珍來看我吃什麼,說一點鮮味也沒有,來,我給你加個鮮,她從自己的櫃子裡抓來一大把什麼,也不問我,就往我的小鍋子裡放。

吃進口裡,秀珍看着我,我說,好鮮甜,她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有她這樣的人才有的笑容。

吃得出是什麼東西嗎?她問,我答不出,是蝦乾嗎?好像不是。

她說,花蟹乾。

從此,我不知吃了她多少花蟹乾。

巿場上買的新鮮花蟹也沒這麼鮮啊,我說。

她說,巿場上的花蟹賣到你手裡,已經不鮮了。我們這花蟹乾是在船上立馬剥的肉,立馬晾出來的。

秀珍說,等有機會,我給你吃一種我們漁家最好吃的東西。

秀珍說,你不要不愛聽,那是鹹帶魚。我們這鹹帶魚和你們家自己醃的帶魚可不一樣。在船上早就準備好一個陶罐,帶魚打上來,趁新鮮放進罐裡,一層帶魚一層鹽,一層帶魚一層鹽,然後蓋嚴實蓋子,船上岸後,在事先找好的一個地方的一個已經挖好的一個足夠深的深坑,將罐子放下去後,再將挖出來的土蓋回去,這樣一動不動放上三四個年頭才能拿出來吃。你絕對想像不出是怎麼樣的美味。

她說等她們家的那罐帶魚挖出來,她一定讓我嘗嘗。

還沒吃到她的帶魚,就發生了大事。

那天,突然有人來叫秀珍,秀珍跑了出去,一大群漁家女跟着她跑,我也不明就裡地跟着跑。

到了廠外的大街上,有人喘着氣說,還在,還在。

我問旁邊的工友,看誰呢,工友說,那刑車上的大個子,被銬着的那個人,是秀珍的哥哥。

差不多同時,我看見秀珍好像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着車上的哥哥大喊,阿哥!

那哥哥在車上好像就等着這一聲,立刻轉過身來,馬上和秀珍對上眼睛,哥哥大叫,看好我的孩子!

秀珍的臉從來沒有如此激昂,她也叫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看他們長大成人。

我的那些工友,這時才告訴我,秀珍的大哥愛上了同村的一個寡婦,而那寡婦不只他一個情夫,秀珍的哥哥為此殺死了情敵。

我很驚訝事情已到了結局我才知道這件事的始末,我不知為什麼這些平日裡嘰嘰喳喳閒事小事說個不停的三姑六婆式的漁家女,對這種大到不得了的大事可以如此不動聲色到讓我毫不察覺。

那一天,是秀珍的哥哥上刑場。

秀珍那天甚至沒有忘記在我的麵湯裡放一把花蟹乾,我想起都想哭。

秀珍那天回廠後仍在上班,好像精神恍惚的是我。

直到有一天,秀珍開口說話了。

她說她去看哥哥的孩子。她那個滿心埋怨的嫂子哭哭啼啼,她說你心裡高興就別裝哭好吧?我看不得你假惺惺的眼淚!我哥已經把他的孩子交給我了,你別和我哭窮,再窮你也不准教唆這些孩子不讀書!我會好好和你算帳的,真窮有我在,裝窮我不會放過你!我不會讓你的孩子再上船!我說了,你們這些我哥的孩子,一個也不准不上學!

旁邊的工友說,秀珍,你瘋了,你現在丈夫和兒子都死了,你管得了那麼多嗎⁈

我的心裡又投下一顆炸彈,把所有的三觀都炸掉了。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年,最後一場風災,奪走了秀珍的丈夫和她剛上船的大兒子。

他的大兒子那年十八,秀珍十八歲不到便生了他。

人生有你想像不到的剽悍,如果你遇見過生死搏鬥的險濤駭浪。

那是最後一場風災,因為那以後有了衛星雲圖,氣象預告從此準確無誤。

我經常想,在她哥哥的生活中,最無辜的是她的嫂子。

但我最後無法不看到真正的善良。

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有的是文學一樣的人。

貞婭

2021-03-10 貞婭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05821.html 1 工友秀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