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白宮西廂內的政治藝術
美國總統拜登正式走馬上任。在就職前夕,中外傳媒急不及待,對他未來國策方向,分析猜想兼而有之。若撇除主流角度,把美國總統在白宮的辦公室,視作一個迷你博物館,從歷史文化角度切入,微觀他們充滿政治涵義的藝術喜好,或許會呈現出不一樣的視野。
美國總統習慣“換畫”
新人事新作風,就連仰慕的先賢,也要迎合新官的政治品味。就在拜登上任首天,西方傳媒集中報道他迅即簽下十多份行政命令,推翻前任特朗普許多備受爭議的決定,大有撥亂反正之意。同日,美國傳媒一條Twitter訊息,指在橢圓辦公室牆上擺放肖像畫的當眼位置,換上美國國父之一的富蘭克林,而遭“下架”的畫,是特朗普之前的心頭好——美國第七任總統傑克遜。
四年的總統生涯,特朗普給人狂傲、仇外,甚或三分瘋狂的形象,而這個“角色設定”的基本元素,或多或少從傑克遜身上得到靈感,然後再按照特朗普幕僚撰寫的劇本,演一回他心目中的好戲,整個演出過程,其實比台下觀眾的想像來得理性,幕後推手之一,是前美國總統顧問班農。三年前,美國媒體“政客”(Politico)曾道出故事的來龍去脈。就在特朗普就任總統不久,美國歷史學家米特(Walter Russell Mead)收到班農的短訊,字裡行間透露出傑克遜為何會得到特朗普政府垂青,箇中原因,是特朗普在傑克遜身上,找到合乎其心意的政治論述。
班農突如其來的通知,讓米特感到意外,至於他究竟如何無心插柳,為兩位總統“隔空引線”,則不得不從他撰寫的一本書說起。二十年前,米特推出《特別的遠見: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改變世界》,歸納美國立國以來的四大外交政策路線,當中最引起學界熱議的,是傑克遜式外交。簡單來說,仇外排外、民粹主義、時而鼓吹以暴力達至政治目的,是傑克遜的施政風格。
將米特口中的“傑克遜主義”,跟特朗普任內的作風相比,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作為歷史學者,米特自稱從來無意為政治人物作嫁衣裳。他深入研究傑克遜施政理念,並不代表自己認同這位脾氣暴躁、輕視法制、通過鼓動草根鄙視精英階層而成功上位的前總統。但傑克遜的“所作所為”,確實為特朗普以民粹治國,留下了可供參考的歷史先例。對米特而言,特朗普並非“傑克遜2.0”,但近年的美國社會,對“傑克遜主義”式的強勢政治人物充滿渴求,這從特朗普在四年前爆冷勝選、在去年美國大選中又贏得近四成七的選票結果中得到印證。
傑克遜主義:非主流美外交政策
雖說傑克遜主義是美國外交政策的原型之一,但從歷史脈絡角度來看,這位前總統和特朗普一樣,都屬於主流以外的離群分子。根據米特的分析,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政府長時間奉行自由貿易、對外推動民主化的外交路線,將傑克遜主義者長年邊緣化。冷戰結束後,美國一直奉行對外擴張的自由國際主義(一種以軍事手段或人道援助方式,介入或推翻其他國家政權,以推廣自由民主價值為名的外交路線)。以普世價值之名、藉軍事力量行掠奪之實、美其名為中東地區帶來民主那一套做法,從布什一直沿用至奧巴馬時期,美國的自由國際主義,基本上已經開到荼蘼。
眼見美國裹足不前,四年前的特朗普團隊看準了機會,將歷史上毀譽參半、長期被美國政治精英冷落的傑克遜,奉為“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精神導師。奧巴馬在任期間,傑克遜何止被冷待,被厭惡可能更為貼切:在他上任不久,傑克遜便從幣值二十元的美鈔上徹底消失。當然,若了解傑克遜就任總統期間,如何肆無忌憚對付印第安人,自己家有黑奴,亦毫不掩飾自己的白人優越感,身為黑人的奧巴馬,在政治光譜上,跟傳統右派不咬弦,亦屬正常反應。
意識到美國政治風向轉變,特朗普政府索性人棄我取,繼承傑克遜的部分政治遺產,惹來美國左翼批評屬意料中事。然而要客觀認識美國歷史,個人喜惡先擱一旁,才有可能一窺全貌。米特點出了當今美國政治研究主流“見樹不見林”的盲點,即一班追求政治正確的學者,將美國社會出現的民粹現象標籤為排外,繼而譴責支持特朗普的選民腦袋進水,但對近七千五百萬美國人,在去年疫情失控的情況下,仍將自己手上一票投給特朗普的深層原因,卻懶得去深入了解。
拜登展開的“修復工程”
其實只要把美國歷史脈絡稍爲爬梳,不難發現傑克遜主義的支持者,一直都是美國民主發展的組成部分之一。米特直言傑克遜式外交的政治修辭,聽起來好戰且咄咄逼人,但在軍事行動上卻異常謹慎,對外不打無把握的仗,對足以令美國泥足深陷、最後得不償失的戰爭(例如越戰),更會盡量避免。如果用此“鬥而不破”的準則,觀察特朗普任內表現,他的支持者至少道出一個客觀事實:特朗普沒有在任內發動對外軍事戰爭。但不主動引發戰事,是否也可以被視為“政績”,美國總統的關鍵績效指標(KPI),是否就如此低處未算低,則是另一個話題了。
拜登一入主白宮,立刻將辦公室內的傑克遜肖像畫移走,以富蘭克林取而代之,再加上其他陳設的雕塑藝術品,為他對美國未來四年進行的“修復工程”,提供了表面上充滿政治色彩的“監工指引”。拜登選擇一生傳奇的富蘭克林,可引伸不同的解讀面向,後者相對較少被人提及的科學成就,可能是“中選”的原因之一。除了是美國開國元勳之一,富蘭克林也是一個多產的發明者:避雷針、玻璃琴、雙光眼鏡、導尿管等都是他的傑作,然而他從未就自己的發明申請專利,因他認為助人為快樂之本,施比受更有福。面對嚴峻的疫情,拜登尊重科學和人文精神,在上任首天,隨即宣佈針對疫情控制的重要措施,包括加快接種疫苗、進行病毒檢測,以及緊急立法,加快口罩等必需品的生產,並宣稱抗疫是一項戰時任務,必須爭分奪秒。
除了肖像畫,拜登在橢圓形辦公室內亦放置一些人物雕像,表達他對維護種族平等的政治立場。除了美國前總統林肯、黑人民權運動標誌人物之一的羅莎 · 帕克斯(Rosa Parks)頭像外,在拜登辦公桌後面的桌子上,還放了墨西哥裔美國人、勞工領袖查韋斯(César Chávez)的半身像。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查韋斯在爭取農民工人權益的鬥爭中站在最前線。在拜登就任後簽署的一系列行政命令之中,便涉及住房、監獄改革等圍繞種族平等政策的行政措施,同時譴責在疫情肆虐期間,美國亞裔遭受的種族歧視和偏見。
富蘭克林晚年時,受當時的歷史環境所限,沒有徹底與奴隸制度劃清界線,但曾在國會發文,強調廢除黑奴和黑人融入社會的重要性。二百三十多年後,拜登在行政命令簽署儀式上說:“我們從未真正實現這個國家的建國理念,即人人生而平等,並有權一生皆受平等對待。今天的行動,為促進種族平等、實踐美國的諾言邁出重要的第一步。”
杜然(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