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握砂
要毀掉一個孩子的自信非常簡單，只需將手伸向那座鬆散的小砂丘，輕輕一握。
小林從小就喜歡填色和畫畫，亦擁有這種天賦，得證於其母親、幼稚園教師，及每次都獲得貼堂的殊榮。所以，當小林升上小學一年級，便毫不猶豫地加入校內的美術小組。美術課上派發第一張成績單時，老師順便在高分的同學中挑選幾棵幼苗，小林便是其中一個被選中的孩子，這欽點儀式讓小林高興極了。
課外美術小組的活動填滿了整個小學時光。無論老師還是父母，都十分鼓勵小林學習畫畫，而小林亦不負眾望，在多次繪畫比賽中榜上有名，獲得眾人稱讚。這讓小林對畫畫的熱情和自信越發高漲，小林覺得這輩子都會這麼喜歡畫畫。
然而，三年級的一個比賽結果，改變了小林。
小林是隻大頭蝦，在收集作品的截止日，飛快地畫了一幅，敷衍了事地交上去。見其他同學都交上精心畫作，唯獨自己倉卒應付，小林心裡有些沮喪，但也十分明白，這是自己造成的，所以不論結果如何，都欣然接受。
一個月後的某天，美術小組的老師告訴小林得獎了，是二等獎，一個中規中矩的名次。小林感到驚喜，追在老師身後，老師卻轉身豎起食指，說：“我叫了另一個人替你畫。”
喜悅瞬間消失。
聽罷，小林愣了一會，沒有再說甚麼，也不知道要說甚麼，或者還可以說甚麼。獲獎？挺好的。但為甚麼老師要這麼做？是因為我交的那幅畫不夠好嗎？我知道的啊。但現在這樣好嗎？只要誰都不說，除了老師就沒有人知道那幅畫不是我畫的，誰也不會去懷疑，那個刻着我名字的獎座。小林自問自答。
頒獎當日，小林的媽媽帶着小林到活動場地，小林在台上接過火炬形狀的獎座，許多人捧着大大細細的攝影機，閃爍個不停。
在作品展示廳內，小林看見美術小組老師正在為其他獲獎的同學拍照。同班的小慧和她媽媽走過來打招呼。小華也是美術小組的，她那幅漂亮的作品取得了三等獎。小華高興地說：“你的畫呢？比我更厲害，得了二等獎！”小林的媽媽也問：“你的畫在哪裡？我們也叫老師過來，替我們照一張。”看着大家期待的臉，小林如臨大敵。
小林支支吾吾，眼神亂竄，尋找救命稻草般走向唯一知道答案的身影。老師看了小林一眼，說：“你的畫在那裡。”他指着某處，所有人便一起走到那張畫前。小林的媽媽問：“你自己的畫在哪裡也不知道嗎？”小林額角滲汗，閉口不語。
老師已經半蹲下擺好拍照的姿勢，小林站在那幅畫和媽媽之間，對着相機露出僵硬又虛假的笑容。
老師轉身為其他人拍照，小林才敢望向那幅頂包畫。小林細看片刻，心想：比我原先那幅漂亮得多，但是畫風一點也不像，但畫的右下角，確實寫着自己的名字。小林看得出神，最後茫然地被媽媽牽走。
接下來三年，小林依然在美術組，也參加了各種比賽，得到名次時也會感到高興，只是，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昂揚的熱情和興奮，也沒有全心全意去感受畫畫的喜悅。小林知道自己還是喜歡畫畫的，毋庸置疑，但不明白心裡總是有股落寞感，揮之不去。
小學的最後一場繪畫比賽，在一片濕地公園舉行。午後斜陽將湖水照耀得閃閃發光，小鳥啁啁聲和樹葉磨擦的聲音包圍了整個寫生比賽場地。既然是最後一次，便盡情享受，小林拋開一切煩惱雜念，全神貫注地看着鬱金香花圃。結果，小林獲獎了，而且是冠軍。老師當場向小林豎起食指。
面對突如其來的消息，小林感到驚訝。真的嗎？怎麼可能？那樣的畫也能取得冠軍？真是我的畫嗎？小林不敢問。喜悅很快便從心頭消失。
小林站上頒獎台，除了上台時感到有些緊張外，便沒有其他感覺了。喜悅都是轉瞬即逝。下台後，小林不敢去看自己的畫，但礙於媽媽想看，二人還是特意去了展覽區。小林湊近一看：嗯，是自己的。便和媽媽一同離開。
上了中學後，小林順勢地加入美術組，仍然喜愛畫畫，但沒有再參加比賽，只享受畫畫的過程。後來課餘活動也沒有去了，成為了幽靈組員。學期末校內頒發的獎項，間中會出現小林的名字，但只讓小林感到尷尬。小林知道同級中有許多比自己厲害的人，為何卻要頒給自己？名不正言不順，覺得沒有資格，並不值得。
從一角開始鬆垮，直至整座砂丘完全崩塌。在長時間的風吹日曬下，砂丘一直無法再堆起來，只有無數次應聲倒下。
不值得認同。不值得殊榮。
不值得朋友。不值得夢想。
不值得被愛。不值得人間。
哭過、喊過、掙扎過、崩潰過、瘋過。
一直在黑暗中幻想着光。
光在哪裡？
※ ※ ※
在某個公園的砂池上，小女孩正在堆砂丘。她轉頭望向坐在一旁的女人，興奮地喊道：“媽媽，你快來看，我造了一座城堡。”
女人從石椅上站起來，撫了撫沾上砂粒的裙擺，走到女孩身旁，蹲下，看了眼女兒造的砂丘。醜陋、鬆散、脆弱，一點也不像城堡。
她向它伸出一隻手——輕拍了兩下讓它更牢固。
“摻些水下去會更結實喔。”說罷，她走到不遠處的洗手盆，掬來一些水灑到砂丘上。忽然，一架遙控玩具飛機從上方掉落，把城堡毀了大半。女孩嘩嘩地哭起來，男孩跑過來道歉。女人把飛機歸還給男孩後，安撫女兒道：“嘩，一定是琳琳造的城堡太漂亮了，連飛機都想過來降落。”女孩吸了吸鼻子，看着母親。
“媽媽和你一起造過好不好？今次呢，我們造一個更牢固的。”
女孩擦乾眼淚，回答：
“好。”
雅 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