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時刻之縮小記
“你最近變矮了。”蘇兒說。
“矮什麼矮？我英挺俊帥。”我含糊不清地回答，朝洗手盆吐出滿嘴的牙膏泡沫。
“真的！騙你幹嗎？”女友蘇兒穿着性感小背心，快步走到洗手盆的鏡子前，伸手在她頭頂與我的下巴來回比劃。“你真是變矮了！”蘇兒搖頭，“過去我明明只到你頸項，你看！現在來到嘴巴位置了！”說時一臉認真。
“人怎會無緣無故變矮？妳記錯了。”對蘇兒的話我嗤之以鼻，女人真是神經質。
“我肯定沒有記錯，你最好看一看醫生。”蘇兒堅持，緊皺眉頭，瞪着那雙不服氣的大眼睛，這表情最讓我心動。
“縮小？我覺得我現在膨脹了！”我伸手捉着蘇兒前臂，把她拉進懷裡，粗野地朝她的頸吻下去。她大聲尖叫，然後嬌笑，接下來一連串限制級的動作戲，讓蘇兒渾然忘卻身材高矮這愚蠢話題。
良久，微微的打鼾聲響起，蘇兒枕在我臂上睡去，我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上天真的待我不薄，既擁有蘇兒這種內外俱佳的女友，年僅二十八歲就在公司擔任策劃經理，高薪厚職，前途無量……什麼是“人生勝利組”？我當之無愧。
可是，兩個月後，我發覺衣服無緣無故地不合穿了，衣袖變長，褲子變鬆，西服穿起來也衣不稱身。我迷惑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與其說是變矮，倒不如說整個人縮小了，我決定跟公司請假，到醫院做檢查。
“是縮小症。”醫生說，態度之平靜彷彿告訴我忘了綁鞋繩。
“什麼縮小症？”我說。
“顧名思義，就是你縮小了。”醫生說完，用手指托了一下金絲眼鏡，其外觀與神態讓我想起漫畫金田一裡的明智警視，那種自覺高人一等的精英分子。
“不是吧，從來都沒有聽過人會縮小的。”我啞然失笑。
“你可以自己上網查證一下，過去這病極其罕見，但從年頭開始全球出現零星病例，且有逐漸蔓延的跡象，你已是我本月看過的第三個患者。”醫生說。
“那……會縮小多少？”我問，將信將疑。
“有些病例縮小十公分便停止，但也有縮小超過六十公分的。”
“哈哈，竟有這種事？那……不至於死人吧？”我故作輕鬆，內心卻焦慮不安。
“死似乎不會，對身體機能亦無明顯影響，就只是不斷縮小，查看你之前身高紀錄是一米七八，現在僅一米七三，已是很明顯的病徵。”醫生說。
“不會死就好。”我說，鬆了一口氣。
“這病大概會以一個月一公分的速度縮小，所以你每季都需要購買新衣服，就像小孩一樣，不過他們是越買越大，而你則是越買越小。”醫生說。
“有醫治方法嗎？”我說。
“暫時沒有，記得回來覆診。”醫生說，再用手指托了一下他的金絲眼鏡。
不久，電視及網絡開始鋪天蓋地出現有關“縮小症”的報道，病因成謎，既非病毒、亦非細菌，只知發病者全是男性，全球已超過十萬病例。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有二十多宗，即使世界衛生組織強調不會傳染，但知我患病的人，仍對我避之則吉。我最初極力隱瞞，穿增高鞋、到健身院把身形鍛煉得更健壯一點，但紙包不住火，還是被發現了，同事們在背後議論紛紛，從此午餐再沒有人邀約，總經理把我的座位調得遠離人群，差點要被鎖進雜物房裡。
“坤！你要堅強！要振作！”同事阿業說。只有他，每日總會戴着醫護級口罩，刻意經過我的座位。阿業身高一六六公分，讀書時代我經常取笑他矮小，還不只一次把他書包塞進垃圾桶中，但風水輪流轉，不用多久他就會比我高了，我知他一直期待那天來臨。
“哈哈，矮其實沒有什麼，我也從小長得矮，被人欺凌，也一樣過生活啦，男人最重要是心頭高嘛！哈哈哈！”阿業說，口罩下的雙眼滿是笑意，這混蛋，完美詮釋了“幸災樂禍”四字的意思。
只有女友蘇兒，對我不離不棄。
“嘿、嘿、嘿！”
我揮汗如雨，在床上賣力地擺動身體，不是我自誇，在性方面我一向勇猛過人，但今天……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太對勁。
低頭一看，我心愛的女人蘇兒，居然在這神聖時刻，心不在焉地欣賞剛塗過的指甲！我瞬間停止了動作。
蘇兒這才發覺，問：“啊？你完了嗎？”
“我……我表現很差勁嗎？讓妳無聊得玩起手指甲來？”我說，心裡無比受傷，頭也再抬不起來。
“沒有沒有，你別多心啦！我剛才真的很舒服呢！我們再來……”蘇兒慌忙說。
“算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我勉強壓抑情緒。其實縮小症並不是單純地變矮，而是身體每一部分都平均地“縮小”，當然也包括某些重要部位，所以從前明明很充實的，現在變得空空洞洞，不是蘇兒變了，而是我變了。
轉眼又過了三個月，全球確診數字超過三百萬，依然找不到確切病因。全球男性早已陷入一片恐慌，世界衛生組織建議將“縮小症”更名為“新高症”，以免傷害患者自尊心，但不管病名是什麼，依然無法改變我越來越渺小這事實，公司某日亦突然把我降職，理由是我現今身體狀況已不適合擔任管理層，而替代我職位的，是阿業。
“坤！你要堅強！要振作！”阿業戴着醫護口罩如是說，眼裡充滿笑意，我卻緊緊握起了拳頭。
轉眼又到覆診時間。
“已有科硏機構發現，這病是有治療方法的。”醫生說，手指又托了一下眼鏡。
“怎樣治？為何不早說？”我大聲問道，驚喜萬分，此時我身高已降至一六七公分。
“別太早高興，有證據顯示‘新高症’與雄性激素有關，所以解藥就是定期注射大量雌激素，抑制雄性激素，就能停止縮小。”
“那會有什麼副作用？”我心裡七上八下。
“雄性性徵消失，不再長鬍子、聲音變尖、性慾消失、不舉……”明智醫生說。
“這……未免犧牲太大了。”我背後冷汗直冒。
“各人選擇，反正我對性和戀愛都沒有興趣，也不覺得男子氣概有什麼了不起，我已決定明天開始注射。”醫生說。
“啊！醫生你也患病了嗎？”我震驚地問。
“是啊，你現在才發現嗎？發病至今我已縮小了八公分。”醫生的語調平靜得像在說今日氣溫下降了兩度。
我無言以對。
離開醫院後，我渾渾噩噩地走在路上，情緒跌進深淵，注射雌激素我肯定不會，那等同“去勢”，是男人尊嚴的終極喪失，但難道一直任由自己不停縮小嗎？這似乎也是絕路，思潮起伏之際，忽然聽到誰在呼喊我的名字。
“阿坤！喂！你是阿坤嗎？”發現有個身形仿如十歲孩童的男人，在馬路對面朝我興高采烈地揮手，我定眼望了三秒，倒抽一口涼氣，驚覺這矮子竟是讀書時代的籃球隊隊長阿楓。
“坤！很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唉，一看就知你也患上‘新高症’，我也是，但發病比你早多了，哈哈哈！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希望啊！”阿楓笑說。
經歷這種變故，還能保持樂觀開朗，令我由衷佩服。阿楓邀請我到酒吧小酌一杯，自上次發生“指甲事件”後，我便不願回家面對蘇兒，因此欣然答應。
“嗚嗚……我的人生已經毀了，怎會還有希望⁈”在酒吧喝了不過一小時，阿楓就開始發酒瘋，又哭又罵，跟之前判若兩人，他幼兒般的雙腿掛在酒吧的高腳椅上，搖搖晃晃，狀甚滑稽。
“婚離了，工作也丟了，你說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你說啊！”阿楓邊說邊用手拍打我的大腿，此人酒品真差。
“最悲慘是我的寶貝……只剩下三厘米！三厘米！”阿楓激動地說，聲音之大讓半個酒吧的人都能聽到，鄰座兩個女酒客早已伏在桌上狂笑不止。
“這還是勃起的時候！你說慘不慘？慘不慘⁈”阿楓繼續大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他把自己的醜事公告天下了。
“我求你小聲點，這種事別在公眾場合說。”我壓低聲音，左手掩着自己半邊臉，真想變成土撥鼠，找個地洞藏起來。
“這是天譴啊！據說越成功、越有男子氣概的，有更大機會染上這怪病，這是上帝要懲罰我們的驕傲，祂要我們不斷縮小，就是學習謙卑！喂！再來一杯威士忌梳打……等一會你會埋單吧？我可是失業人士啊。”阿楓又乾完一杯，繼續胡言亂語。
“哪有什麼上帝？都是環境污染問題，地球要反過來消滅人類啦！”我已不勝酒力，迷迷糊糊地說。覺得天花板的吊燈正在不停旋轉。
“有時，我想就這樣不斷縮小，慢慢化成微塵，在地球上消失就好了。”阿楓伏在桌上說，眼角浮現一滴涙，沿着臉龐慢慢流了下來。
“化成微塵，那也可能不錯。”我沉思，托着頭，閉起眼，也慢慢地不省人事。
我在自己的床上轉醒，頭痛欲裂，身上蓋着毛氈，額頭上也蓋着熱毛巾。
“你醒了？怎麼喝成這個樣子？”蘇兒拿着杯子來到床邊，溫柔地抱怨，並把杯子遞給我。
我小口地呻着，是參蜜，每次喝多了蘇兒都會拿這個給我。
“……對不起，我連怎樣回家也忘得一乾二淨。”其實我並沒有完全忘記，還記得大醉時步履蹣跚地走在行人道上，見到迎面而來的大貨車，車頭燈光無比閃亮，我差點像隻螢火蟲般衝向它，想就這樣一了百了。
“是你那個叫阿楓的朋友，把你拉扯回來的，真難為他。”蘇兒掩着嘴巴笑說。想起這位往日的球隊隊友，我心頭一痛，未來我也會變成他這樣嗎？
“我知你在想什麼，別太擔心了，明天的事，誰可以預料呢？”蘇兒說，用手輕撫我的臉龐。
“許兆坤，你聽好！”蘇兒表情一轉，手掌忽然用力按壓我的兩腮，直視我雙眼，說：“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是你的自尊心作祟！明白嗎？ ”
“哈哈，我才沒有自尊心作祟。”我辯解，勉強擠出笑容。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不是失去全世界，你還有我！即使全世界都捨棄你，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可能太多鬰結及壓力藏在心頭，聽完蘇兒這番話，我忍不住伏在她肩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是真心真意也好、好言安慰也好，我都永遠感激。蘇兒把我拉進她懷裡，用手輕掃我的頭髮，不斷呢喃着“沒事、沒事”，簡直把我當成小孩子。
“還有，我最近升職，薪資也提高了，即使有天你被解僱，我們生活也不成問題。”蘇兒胸有成竹地說，我卻哭得更大聲了。
那天起，我才開始接受自己日漸縮小的命運。變矮之後，覺得天空似乎更寬廣了，現在更能看清小孩和老人的表情，對世界我多了一份敬畏，對弱者卻多了一份關懷，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甚至主動向當年被我欺凌的阿業道歉，他很驚訝，並問我是否被“新高症”影響了大腦。我經常做噩夢，夢中被一群巨人追着跑，最後被其中一個捉起放進口中吞噬掉，巨人把我吃掉時，我甚至能聽見骨頭被咬碎的聲音，最後從尖叫中醒過來，蘇兒總會抱着我，叫我不要怕，我卻不敢告訴蘇兒，夢中巨人的樣子跟她有點像。
三個月後，我終於停止縮小，身高就停留在一六四公分，當然比以前矮小得多，但也不至於活不下去，也不用注射什麼雌激素，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沒有再遇過阿楓，醫生倒是每月一見，大概是注射雌激素的關係，他比以往變得柔媚和女性化，整個世界的情況則越來越糟糕了。三年之後，全球七成男性都患上“新高症”，患者自殺的新聞無日無之，夫妻離異的個案亦急劇上升，男僱員則經常被無理解僱。企業高層、政界領袖，逐漸由女性所擔任，許多家庭變成“女主外、男主內”，男性社會地位不斷下降。
終於，引發了一場史無前例、波瀾壯闊的性別平權運動。男性要求應受到更平等的待遇，並呼籲女性停止對男性作出種種家暴及性侵等行為……
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李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