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的快樂煙花
關於農曆新年,最深刻的回憶,就是幼年到中山度歲。其實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返內地,不像今天簡單便捷,過關前先要走過一條漫長通道,查證與安檢起碼兩個小時,到達治安不靖的拱北口岸後,還要揹着大包小包奶粉餅乾,搭乘那顛簸搖晃的岐關車……不過在幼童眼中,這統統都是冒險的一部分,是通往快樂新年的必經過程。對那時的我而言,新年最重要的事物不過兩樣:琛表哥和煙花。
中山是母親故鄉,姨丈姨媽一家都長住當地,琛表哥由於跟我只相差兩歲,因此特別投緣。他是個膽大包天的人,當年的所作所為,足以令現今每個母親心臟停頓。據聞他有次到山上亂跑,見樹枝上有條青蛇,居然就徒手捉起拿回家,說要送給外公浸酒。又有一次,琛表哥與同學到池塘游泳,半小時後眾人發覺不見他的蹤影,大驚下返回告知家長。姨媽氣急敗壞地正準備出門尋人,他卻施施然回到家中,原來琛表哥之前一口氣游到了池塘對面,同學們才找他不着……有關琛表哥的種種“奇聞”,對當年的我而言,仿如英雄傳說。我經常像個小跟班,帶着崇拜的眼神黏在他身後,他到哪兒我就到哪兒,他玩什麼我就玩什麼,而玩得最過癮的,就是爆竹和煙花。
我所指的並非放上千尺高空、美輪美奐的那種,而是十多元一盒、當玩具的小型煙花,種類五花八門,有旋轉類、升空類、旋轉升空類、吐珠類等,各有各的特色。而我們從不會正正經經地玩,卻自有一套惡搞創意,譬如有種旋轉煙花,名字叫“芭蕾舞”,點燃後會在地上不停旋轉,那時我們就跑到某座廢棄建築的二樓,每見有人駕自行車經過,就從露台拋一束下去。“芭蕾舞”忽然在車輪旁邊瘋狂亂舞,把駕駛者嚇得大呼小叫,我們就躲起來掩嘴狂笑。又譬如一枚小小爆竹,表哥就建議拿到稻田去,插在大餅狀的牛糞上,一點燃後立即發足狂奔,跑得稍慢者衣衫和臉上都難免沾上糞便。這遊戲甚為刺激,既考身手,亦考膽量,只是回家後又臭又髒,長輩們少不免一頓臭駡。
琛表哥家附近有個獨居的中年婦人,每次碰到我們,總是開口就駡,兩個頑童終日惹事生非,被討厭也屬正常,但這婦人每日亂駡,實在面目可憎。終於有日趁她外出,琛表哥帶着我偷偷爬過她家圍欄,發現內裡有一片小菜園,種了幾百棵白菜,我們就拿爆竹將一棵棵白菜炸掉,半個菜園變得滿目瘡痍。白菜被炸得七零八落,從坑洞不斷冒出白煙,許多年後回想,我們這種行為真是惡劣至極!以現今標準而言,算是刑事罪行,想不明白那時何以毫無畏懼,也沒有想過後果。那個中年婦女,從此我再沒遇過,之後有沒有找琛表哥麻煩,也就不得而知。
我與琛表哥感情極好,從沒有什麼磨擦,除了有次年初三到他家吃晚飯,見飯桌上有一碟兩天前吃剩的餸菜,我便抱怨不想吃“隔夜餸”,豈知琛表哥聽到後大發雷霆,說我嬌生慣養,不珍惜食物,他咬牙切齒地駡道:“你從澳門來的便自以為了不起嗎?”其實他沒有駡錯我,當年內地還落後,港澳人士回鄉探親難免有份優越感,連我這種小童也不例外。忽然被駡讓我嚎哭不已,姨媽要琛表哥向我賠罪,他當然不肯,於是我哭得更大聲了,後來我們如何和好已毫無印象。但小孩不記仇,轉眼又一起玩個不亦樂乎。
兩個野孩子終日鬧事,有次終於玩出禍來。還記得有種煙花叫“龍吐珠”,一般是插在小罐子裡,讓一顆顆煙火自動噴出。記得那次我提議“鬥大膽”,兩人輪流把“龍吐珠”握在手中來放,結果其中一支質量欠佳,煙花就在表哥手中炸開,當堂血流如注。他以衣服壓着傷口與我趕回家,姨媽立即帶他到醫院,縫了不知五針還是六針。琛表哥全程沒流過一滴眼淚,也沒有跟長輩告狀是我的提議,還笑說:“幸好受傷的不是你,不然我就慘了。”我慚愧不已,但對琛表哥的崇拜又多了幾分,可惜由於出了意外,姨媽就不讓我們再到處亂玩,後來由於祖母不良於行,我們就不再回中山度歲,琛表哥也漸漸在我人生中淡出。
直到十多年前姨媽過世,我才在中山跟他重遇,二十多年不見,他變了個身材瘦削、眼神憂鬱的中年人。知道他在中山開了間小小的糧油雜貨店後,我暗暗失望,幼年時總覺得琛表哥將來必是個大人物,不是將軍,就是黑社會大哥,像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該過着平凡的人生。可惜命運就是如此,我抬頭望着火葬場徐徐上升的煙,忽然想起當年用爆竹炸了人家半個菜園,白菜旁的坑洞也是這樣冒着煙,果然琛表哥就笑問:還記得當年一起炸大白菜嗎?我說當然記得,然後兩人就不符禮儀地笑了起來。兩個中年男人,心有靈犀地在火葬場中,想起了以前的快樂新年,那段回憶仍偶爾發着微光。
李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