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的肯定
香港詩人梁秉鈞離開我們八年了,這些年不斷重讀他,最大的發現是,他是一個“肯定”的詩人。梁秉鈞的筆名叫也斯,也和斯都是古漢語的助詞,他說沒有什麼意義,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因為他發音很像英語的Yes。
梁秉鈞的詩充滿了肯定,就算是他的很多懷疑詩裡邊,都有很多對生命、對城市、對那些在以前的詩意裡邊被否定的東西的肯定。
梁秉鈞自己沒有用肯定這個詞形容自己,但把自己的一部分詩歸為頌詩,收錄在台大出版的《梁秉鈞五十年詩選》。頌來自《詩經》的風、雅、頌。梁秉鈞說“頌是對當世素質的肯定,以及廣為傳揚的公眾性質”。
他把頌拆成肯定、歌頌,是對當下、現在的肯定,非里爾克對古典世界的肯定。頌又是動詞,會傳揚,像唱歌,最後會帶出公眾性質。風、雅、頌裡,風的公眾性質最強:風本來就是從公眾“採風”,雅是貴族庭院小圈子的詩,頌可出入殿堂與民間,只要是歌頌肯定。梁秉鈞的詩許多是不卑不亢,對現代生活的肯定。
現代主義詩歌都是建立在對現代的批判上,從波特萊爾、龐德、艾略特,甚至到金斯堡,都在譴責現代生活。這也是種缺憾,若將現代生活放在詩的對立面,會放棄大量對詩意的挖掘與重新構造。從美國當代詩歌開始,詩才肯定現代,肯定資本主義帶來的某種審美、人的變化。
馬克思主義美學會對人的異化持批判態度,但回到文學本身,人的異化成為巨大滋養,像卡夫卡的《變形記》、卡繆、沙特的存在主義文學,都和異化有關。異化已經發生,我們要挖掘資本主義的異化有何意義,而非關起門想把它推出去。反對資本主義並非對它視而不見。萬事萬物都有詩意,資本主義帶來的詩意為何?
梁秉鈞的詩和世界平等,詩人不需和世界劍拔弩張,更不需臣服世界。梁秉鈞的詩超然於外,又返入其中,和世界噓寒問暖。詩人和世界的關係一定要保持平等,才能寫好所在的世界。
肯定的詩學裡,生死也平等。梁秉鈞早期有一首〈五月廿八日在柴灣墳場〉可以佐證。這首詩是對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闡釋,書寫死亡,必須有大量筆墨書寫生命、生活、芸芸眾生的生。詩裡暗藏我和你的關係,“你”也就是詩人的妻子——吳煦斌。
詩人和妻子去給岳父掃墓,談論起他在生時的事,這時很多東西就活起來:鳥、植物,尤其是“足下的柔軟”。死亡是僵硬、不容置疑的,但你立足的當下是柔軟的,這才是重點要去感受的。最後“生亂與死寂”不是絕對的,周圍繁亂,死去的東西已寂靜,但有朵風雨蘭生長出來(這是一種奇怪的蘭花,愈有風雨愈會綻放,會感應天氣變化)。
這是順應生死的觀念,梁秉鈞的詩像散步,慢慢走來,一路發現,停在恰當的地方,說Yes,沒有更多的抒情或暗示,足矣。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