峇里島的下雨天
印尼峇里島是世界級的度假勝地。這個擁有多處綿延絕美海灘的熱帶島嶼,半個世紀以來吸引了大量的歐美澳觀光客遠道前來深度旅遊,近三十年也有不斷增加的東亞中日韓旅客絡繹不絕。壯觀瑰麗的國際五星度假酒店,紛紛在這開疆拓土,一間間裝潢雅致的Villa融合了在地美學與休憩時尚,為旅人展露了高水準的度假享受。
只不過,在度假勝地上日日生活的峇里島人們,究竟生活過得如何?當遊客能在美麗海灘戲水曬太陽後回到酒店自在休憩,是那些迎接賓客、清掃客房、提供餐飲、接送交通的當地勞動者們隱身於後,才構成了旅人們美好體驗的支柱。當你我留下旅遊足跡的同時,不妨對在地人們的生活現實,多一分關注。
雨中的邂逅
巧合地在新冠肺炎擴散前,去年二月我來到了印尼峇里島進行一段旅行。暫時遺忘工作與疫情的煩惱,也多留意了一下究竟當地人們的生活景象。
還記得有一天,要從北邊的Canggu海灘區,回到我那靠近機場的三星級飯店,車程大概要四十五分鐘。所幸透過App“Go Jek”(類似Uber,但有“摩托車”選項供個人搭乘),很快就招來了摩托車騎士載我返回,索價只要三萬八千印尼盾(約二十二澳門元)。
只是沒想到,才上車了不到十分鐘,從本來沒有下雨的平靜傍晚,突然傾盆大雨就自天空直直落下。忽然才意識到所謂“雨季”名副其實。而摩托車司機立刻主動把車停到了路旁,拉我躲進一個類似騎樓的建築遮蔽處。“我們等到雨停了,再走吧。”他這麼跟我說。
我原本心想,雨會停嗎?但想到在熱帶地區,雨下得快、通常去得也快。既然司機都不急了,不如就一起等一陣吧。
雨越下越大,像是我在故鄉台灣基隆看過最大的雨那個樣子。兩人坐着百無聊賴,我們自然聊了起來。他問我為何而來、工作是什麼、結婚了沒?我問他為何做這一行、生活如何、家庭如何?他常會先說印尼語,再透過Google翻譯秀出英文給我看,彼此溝通沒有什麼障礙。
“在這裡,你有買自己的房子嗎?還是用租的?”我好奇地問他,想探探這兒租金如何。
“租的,有一間房間、一間廁所、一個可以煮菜的地方。一個月約六百七十澳門元。說到數字,他非常敏銳,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哇,那你一個月專門靠騎車賺錢,可以賺到多少呢?”
“有時賺多,有時賺少。”他思考了一陣,“少的時候大概每個月約一千七百澳門元,多的時候大概約三千三百六十澳門元,看客人多寡。”
“如果在外面店家工作就更少了。”他平視着眼前一家家亮麗的服飾店和餐廳,淡淡地說着。
我看着他那輛暗紅色、設計新穎的車,忍不住進一步問:“那你的摩托車是自己買的嗎?要多少錢啊?”
“這台約一萬八千三百澳門元。我可是存了一年又七個月才買的呢!”這部車的價錢倒是和台灣差不多。但以當地勞工的收入來說,還真不簡單。
我和他分享,我發現峇里島這邊的消費水平,已經和台灣差不多。特別是靠近觀光區的新潮店舖更是如此。商家想必賺得應該不少,但給勞工的工資水平卻遠跟不上當地物價,是有些不合理的事。
我說:“例如我發現在街邊小店吃一盤Nasi Campur
(一種印尼在地的雞肉雜菜飯),很多店家已經賣到二萬五千印尼盾,這和在台灣吃一餐小吃差不多。但對收入只有三百萬印尼盾的峇里島當地人來說,扣掉房租等,要養家還真不容易啊。”
“對啊,真的很難。”他突然默默地說,“像我就離婚了。”他談到了家庭、前妻、子女。然後拿起手機,打了一串字,用Google翻譯給我看,上頭寫着:“這年頭,女人不喜歡沒有錢的男人啊。”嗯,我報以一個苦笑回應。
印尼人通常給人的印象是樂觀豁達,但偶爾流露出底下艱辛的一面,則更顯沉重。
“台灣也有Nasi Campur嗎?”他忽然問我。
“哈哈,幾乎找不到。我們通常是吃便當啦。”我說。他疑惑了一下:“便當,那是什麼?”兩人無厘頭地瞎聊下去。雨一轉眼就快停了。
一分為二的島嶼?
峇里島的當地人口約四百多萬,每年迎接的觀光客,則超過七百五十萬人之譜。
兩個群體“互相依賴”,一邊大肆消費,一邊提供服務,彼此都缺一不可。
在這島上的熱門觀光區域,放眼望去經常是外國觀光客比本地人還多。從最早期靠近機場旁的Kuta海灘開始,峇里島的觀光區域漸次往北延伸,Legian海灘、Seminyak海灘、Petitenget海灘,再到Canggu海灘,綿延超過十公里的熱鬧區域,並向內佈滿了酒店、餐廳、咖啡店、民宿、按摩水療、購物中心等等,幾乎都可說是為了觀光客而生。在這兒能吃到道地的意大利料理,也有一家家緊跟歐美餐飲流行的咖啡廳,講英文四處可通,價格又遠比歐美一線都市便宜。無怪乎,這兒是觀光客們有口皆碑的天堂樂園。
但稍微往東前行,來到Denpasar區,馬上是另一個景象。殘破的道路、擁擠的交通、散落在巷弄間的矮房、顯然過得不那麼好的當地老百姓或坐或躺,這正是在印尼其他城市四處可見的常民景象。又或者,在峇里島東南端新興開發的Nusa Dua海灘,更有明顯的反差:靠近海灘的一側,沿線佈滿國際品牌的五星級度假酒店,吸引富裕的觀光客駐足;但僅在馬路的另一側,則經常可見破敗的矮房民居,或毫無裝潢的Warung小餐廳、販賣Bakso肉丸湯的小販。同一個峇里島,卻存有着截然不同的兩個景象。
對於第一世界旅客來到後進國家消費,若看到當地人們貧困的景象,或許已經習以為常,並不意外。但峇里島顯露的卻不單純是如此。倘若因為大量觀光客的來到,讓這兒的消費水準也跟着被拉高,觀光與在地群體又是如此緊密互賴,究竟有什麼理由,兩邊的生活水準落差不會被漸漸弭平?假如酒店與觀光場所能自旅客賺來相當可觀的金錢,那麼為何在這些地方受僱的當地人們不能夠享有到相對體面的生活?這是在旅途中,一再躍入腦海的課題。
“印尼是個沒有理由貧窮的國家。這兒有全世界最豐富的資源、礦產、農作物、人力。問題是出在成果被剝削和掠奪走了。”我想起大約十年前,在一場學生會議上,來自印尼的左翼青年這麼介紹他的國家。峇里島觀光產業與在地人民,會不會也是這樣的關係?豐饒狀況的天然美景,讓跨國酒店集團在此大發利市,但當地人們卻未必能雨露均霑?
在這兒,雨天很快會結束,旅人也會來來去去。但一分為二的社會環境,以及當地現實的生活挑戰,則是只要我們張大雙眼,都無法迴避的課題。
(大學講師、社運工作者)
林柏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