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與大雁塔
朋友小關從西安發來照片,只見大雁塔白雪皚皚。可惜我們早去了三個禮拜,跟古城的雪擦肩而過。
我和同事是抓着深秋的尾巴登大雁塔的。那明媚的周日下午,烈日當空,碧雲萬里,楓葉恍若熟透的紅柿子,無人想到冬天已在不遠處蓄勢待發。
三十四年前,我和父母來過此地。一位藍帽子伯伯和我們合影。這照片一直珍藏着。他是老家一位鄰居的舅舅,跟爸爸一樣,生活在遠離南方故土的北國舊都。人在他鄉,鄉里幸會,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情誼自然發酵得如醇酒一般。爸爸後來回鄉定居,藍帽伯伯還上門敘過舊。他千里迢迢從西安送我爸一盆君子蘭,為了讓植物看起來更鮮嫩,他當面用手巾沾了少許唾沫,把肥厚的綠葉刷得油光鋥亮。
這一幕烙在我心中,奠定了我對友誼的真摯理解。時光荏苒,藍帽伯伯此後卻漸漸淡出了我的世界,直到無影無踪。
和同事在大雁塔留影,是想讓歷史的瞬間成為永恆嗎?無人知道大家以後的路會怎樣走。今天的深情厚誼會否有一天因為命運的無奈和多舛而被迫沖淡,甚至揮手再見?很多時候,情感的不幸中斷就像生命遭遇飛來的不測。
十幾年前,我遇到一位姓張的同學。他從滿洲里來到羊城,家境不好,卻帶着女友和妹妹住在東郊。我去過他的住處一次,那條城中村。他和女友為我準備了一頓簡陋而熱情的午飯。他的女友,我喊“嫂子”。我曾為找到一位新知己而興奮莫名,可有一天手機被盜,裡面的聯繫方式也大多隨之丢失。慢慢地,遺失的號碼變成了失散的友誼,我竟再也沒見過他了!
在大雁塔上極目遠眺,有四通八達的大道、鱗次櫛比的建築群,還有繁花簇擁的車水馬龍。當年杜甫攜詩友高適、薛據、岑參登塔賦詩:“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那時的大雁塔叫慈恩寺塔,距始建剛好一百年,是長安地標。“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很多景物怕是杜甫藉想像萌於胸臆,發於筆端吧?至少以今天大雁塔的高度,我望不見終南山,也覓不到涇渭二水。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只能為失去之物痛心,卻總是難以掌控當下,無法恆久拽住稍縱即逝的所愛。三年後,安史之亂爆發,貌似不可一世的大唐被捶得破碎一地,杜甫和他的友人們從此天各一方,各自飄零。萬金家書、渺渺音信伴隨着杜甫多病之軀,直至成為無邊蕭蕭落木。
記得那天從大雁塔下來後,小關開車送我們去遙遠的機場。她曾在我家鄉的醫院工作。好像總有什麼緣份將一些看似毫無瓜葛的人拴在一起,無關個人愛好,無關共同語言,也無關利益,純粹就是一份扯不斷的情感,就像一勺金黃黏稠的麥芽糖,單純得令人甘之若飴。
回到澳門,生活依舊循着寡味的軌道慣性挪動。就在這座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城,情感糾葛如同海邊數不清的浪花。既有志同道合之輩,更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徒。壁壘,新的舊的,隨時坍塌也隨時砌上。只有且行且珍惜吧!
我不好意思把新地址告訴小關,我怕她又把陝西的蘋果寄過來,禮輕卻情太重。
我也不願向父親提起藍帽伯伯,我怕對他說“杳無音信”,這四個字太殘酷了。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