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臉龐與自鑑
二○一七年,八十九歲的Agnes Varda瓦伊達和三十四歲的當紅藝術家J.R合作了一部電影《臉龐,村莊》
它記錄了有很多孤獨的人以各自的方式安於孤獨。計劃的開始,就是一個向孤獨凡人致敬的過程,“致敬就是要大大的”。J.R說——他把路遇的人拍攝出高達十米的肖像,而瓦伊達記錄下這個拍攝的過程。這些凡人孤獨地支撐起各自的世界,他們看見自己巨大的影像張貼起來的時候,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在被攝的此時此刻,人們只面對自己的鏡像,和自己和解,然後是他人。
那些被放大的臉龐仔細呈現出它們曾承受的一個人獨特的一生、充實飽滿的一生,就像這些彷彿從時空中定格出來的村莊,呈現着世界和諧的一面,讓人安心。
電影後半部突入了瓦伊達本人的人生記憶,後來教科書會把這種拍攝方法與她之前從《南特的雅克 · 德米》到《拾穗者》到《阿涅斯的海岸》直到之後那最後一部《阿涅斯論瓦伊達》統稱“自賞電影”,我可真不喜歡這個命名,如果讓我定義,還不如叫做“自鑒電影”好。
自鑒裡面是無限省思。恰巧,《臉龐,村莊》裡也觸及這個省思,當J.R為瓦伊達呈現早年好友蓋伯丁Guy Bour-
din(日後成為著名時尚攝影師)的照片尋找展示場所的時候,瓦伊達提到一個重要概念:兩面鏡子對照所形成的無窮反射,紀德管這個影像叫做:鏡淵Mise-en-abyme,意思是兩面鏡子之間有一個深淵般的時空。
J.R之前的攝影裝置,有意無意製造了屬於那些被拍攝者的最基本的鏡淵影像,讓他們面對一個纖毫畢現的龐大自我;但這不夠,瓦伊達用她的“自鑒電影”,把自身作為實驗品投入這個鏡淵裡面,而且隨着大限將至,深淵更加幽靜無限。在鏡中,是一個人與真實的自己相遇的最佳狀態,瓦伊達慨嘆:“照片消失了,我們也將消失;電影無法終止拍攝,我也無法令J.R的墨鏡消失。”但又何嘗不可理解為,這世間的一切相遇都會消散,以藝術來承認、直面這一消散,恰恰是人類可以選擇的最美的姿態。
我也曾如此漫遊世間找尋、拍攝那些無名的面龐,在他們的影像前,彷彿自鑒我可能的一生。
他人的臉龐與自鑒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