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在課程》：掙扎於抗爭與妥協之間的未來想像

剛看完演出，還未步出大廈，手機進來一則推送新聞：內地微信橫行，很多家長都身處大大小小的微信群組，“#壓垮成年人只需一個家長群”，家長們越來越“壓力山大”——不少家長每天要耗費很多時間：按老師在群內的指示，幫子女備課、準備上堂用品、督做家庭作業，還要面對家長之間的攀比、在群裡被老師點名批評的壓力，有見情況日趨惡化，內地多個省市陸續推出政策，明令禁止學校及老師採用類似的做法，甚至還設置了舉報電話熱線。讀完這段新聞，回想剛看完的這齣《潛在課程》，方覺無所不在的讀書、考試壓力，深受其害者又何止學生而已？教育問題，不僅影響校門之內，也牽一髮動全身，輻射社會每個角落，甚至對未來時空也會產生漣漪不斷的“蝴蝶效應”。

《潛在課程》（友人創作，鄒景峰編劇，徐靈芝導演）故事講的是：中學男生Dave（麥愷迪飾）遇上從內地轉校來的女孩Liz（何芷遊飾），男生優柔寡斷，女生活潑開朗，但性格截然不同的兩人卻走到一起，組成拍檔，參加一場繪本創作比賽。然而，隨着來自家長、學校、同學的壓力漸升，“中聯考”死線逐漸迫近，兩人開始漸生摩擦，甚至爭吵拆夥……《潛》雖是一齣開宗明義叩問社會議題之作，但在舞台呈現上，卻選擇模糊了具體的時空（但此一處理方式，卻令筆者一開始對故事的時空稍感困惑，需花些時間定位，若能在開場時略作鋪陳，或有助觀眾更易清晰聚焦），置於類科幻的場景。作此處理，估計一方面可避免與現實議題正面衝撞，另一方面，也將現實議題推遠、放大，營造出劇場式的荒誕感。以類似“黑鏡”風格探討教育議題之作，筆者不禁想起二○一八年的台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同樣將對教育體制的詰問，融入充滿科幻和奇幻感的故事中。

劇場和社會血肉相連，劇場人也是社會的一分子，各種社會議題，當然也會牽動其思考並呈現於創作之中。毫無疑問，對傳統教育制度弊端的鞭撻，以及對未來教育制度的想像，確實是非常有挑戰性的事情。但《潛》劇的設置卻有些尷尬：若是未來場景，那參加繪本比賽、應付中聯考等橋段設計，卻好像又不那麼“未來”；男女主角糾結於“繪本比賽”和“中聯考”之間，但“繪本創作”（藝術理想）對他（她）們的意義是甚麼？“中聯考”（面對現實）的問題又在哪裡？還有一直在恐懼及排斥的“改革”，又內含怎樣的危機？如果故事的場景是不太遙遠的未來，那麼，要令觀眾能感同身受，故事或許需要更豐富的細節才行。

展望未來，隨着人工智能的全面普及、傳統產業的式微轉型、機械式及重複式工種的逐漸消失……將會給教育制度帶來怎樣的衝擊？而我們現行的教育制度，又有哪些地方與未來社會發展南轅北轍的落後之處？又假設，若未來社會發展失控（大數據、全面監控、人機合體），教育制度更趨惡化，甚至演變成某種更單一、專制的極權體制，所謂的“補習班”、“拔尖班”、“菁英班”，又會否變成喧賓奪主的激烈廝殺戰場？

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以“學校”為創作場景，確實能給創作人帶來巨大的想像空間，恰如《潛》劇中似從內地高考、香港會考、台灣聯考，以及澳門四校聯考而來的“中聯考”，就可以有更多發揮空間——強調“制式化”的統一考試，或許已越來越不適合強調多元創新、彎道超車的未來社會，可是，如果讓我們來想像，未來的教育制度是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如果會更好，那好在哪裡？如果會更糟，那又糟在哪裡？不斷深挖下去，其實很多方面都值得進一步探究，既然着眼於未來，如果能在這方面更多想像落墨，想必是有趣亦有意義的事吧。

在《潛》劇中，面對來自四方八面的壓力、孤獨漫長的抗爭，兩位男女主角從互相支持到自我懷疑再到撕裂爭吵，來到最後，Liz忍不住質問Dave：如此堅持做這件事（參加繪本比賽）的意義何在？又如全劇最後一幕：當Liz最終轉換立場、走上觀眾席，向Dave拋出一連串質疑的時候，坐在觀眾席的我，雖然身處於“大多數人”的安全區內，但仍忍不住心有戚戚焉。

值得一讚的是，兩位男女主角力壓整場，約八十分鐘的演出中，穿梭於不同的情緒狀態，可說是後生可畏。事實上，這段時日筆者所看的幾齣本地製作，發現很多本土新晉的年輕演員，不論是個人特質還是表演能量，都有着令人驚喜的表現，令人對本土劇場的未來新氣象多添了幾分期待。

再回到本文開頭的那條新聞，記者後來跑去訪問研究內地教育問題的專家，對方指出：問題的癥結，其實在於“我們（中國的教育制度）當前評價學生的權力過於集中，評價標準過於單一”。的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斯巴達式”教育理念是時候要改變了。雖然新冠疫情仍未落幕，但不難想像，“後新冠”的世界將迎來一場深遠巨變，此時此刻，我們站在時代的轉角，當然更有必要對現行的教育制度來一次不同角度、不同層次的梳理和反思。《潛》無疑是一次非常有趣的嘗試，希望作品能繼續打磨，日後發展出更加出色的版本。

（觀演場次：2020年11月14日 15:00，戲劇農莊黑盒劇場。）

李 爾

iamleer@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