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潮時期”前夕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早上,我不用上學,跟隨父親到十月初五街一家茶樓飲茶,這是他的老習慣,那裡有他的生意朋友。車剛停下,他的生意朋友陳先生滿臉愁容地和他說:“老兄,果然不出山人所料,要來的終於來了。”
“什麼來了?”父親一臉茫然。
陳先生攜着父親的手,一邊登樓,一邊說:“日機轟炸珍珠港,美國艦隊灰飛煙滅,咁大宗新聞你都唔知?”
父親不以為意,說:“好遠啊,還隔半個太平洋。”
陳先生大聲說:“珍珠港遠,香港近唔近?香港啟德機場如今吞緊炸彈了。”
“乜話?炸香港機場?”父親幾乎成個彈起,我知道,他有存款在匯豐,提款成問題了:“咁快下手?閃電戰術?”
我們上樓入座,一圍檯的生意人都七嘴八舌談着,一些人愁眉苦臉,一些人眉飛色舞。我知道有人躉積貨物,更有人走私違禁品,各有各的算盤,這天吃了什麼?我已忘記,只記起每個人的表情:“日本人真狼!”
日軍要發動太平洋戰爭,無人不知,但美日談判還在進行中,誰料到會突襲美艦隊,更惹上英國?茶敘在唉聲嘆氣中結束,大家各忙各的,如何應付茫茫大難?
自從澳門有了《華僑報》,我便懂得看新聞。首先是在上海做生意的葡萄牙人撤回澳門。日軍佔領廣州後,香港岌岌可危,許多英國人移轉到澳門。日軍攻佔中南半島後,暹邏米買不到了,家家躉存白米、火油和柴草,更有同學呼喚結隊到青洲山下割取乾草(時已入冬),但遭有權有勢的人所驅逐。
還有一個怪現象,市面突然冒出許多日文學校,學費很便宜,還贈送文具和書本,有人說:有白米送云云。然而,我進的卻是抗日死硬派致用學校。
戰前,港英政府把香港說成固若金湯,除了在報上刋登加拿大援軍的雄姿,還常常嘲笑中國軍隊不堪一擊,誰知幾個回合,那些天兵天將,全都敗在日軍手中。經過十多天抵抗,港督簽字投降,過了一個最黑暗的聖誕節。誰不堪一擊,上帝自有定論。
次日,校長向我們說:“英國人投降,中國人不投降,打下去,中國人的字典中沒有降字!”全校響起驚雷也似的迴響。
香港淪陷,澳門成為孤島,白米價由每擔三十元漲至二百五十元。柴店關門,木屐店挖出木碎出售,舊報紙、紙箱成為搶手貨。我們偷偷到松山折取枯枝落葉回家作燃料。饑民倒斃街頭,當局以獨輪車推到關閘埋葬。政府屠殺馬匹以供公務員助膳。
這是“風潮時期”的開始。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