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妻子
夜深,廚房閃着火光,滅了,噠的一聲又重燃。每夜凌晨三點左右,廚房内不同的位置便有火光,有時還帶
着燒焦的味道。我問:“為甚麼不開燈?”他大聲吆喝:“
開了燈不就會跑掉嗎?”之後我便不再問。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每每我問問題或提意見都遭他當頭棒喝,他的年紀越大,脾氣越壞。
他在五十多歲迎來一次大病,就在感冒看醫生時打了退燒針,不久在家突然倒下。原來他打完針後一直不舒服,年紀大打退燒針有一定風險,當時他的血壓降至極低,非搶救不可,大命不死,他住了幾星期醫院,順便做了全身檢查,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做體檢,他那聽天由命的性格就在那次一下子改變,戒煙、少吃甜和油膩食物,多運動等等。
生活習慣變得健康並不等於不會衰老,隨着歲月,他濃密的頭髮開始稀疏,已蓋不住發光的頭頂,他的性慾也隨小腿的毛掉光而消失。剛好我也在更年期,我們對性沒有慾望,只是偶然回味,我那雙充滿皺紋和青筋的主婦手已不可能再擁抱嫩滑而富彈性的肉體,那些記憶已是天方夜譚,像不曾發生過,我們是靜待枯萎的樹。你問我愛不愛他,我愛,妻子應份的愛,不用深究,簡單就是幸福。
孩子大了便像鳥一樣往外飛,他們能回家吃個飯、能在大時大節一家人慶祝便好,不回來我們也有心理準備兩老一起過,反正他們回家也待不久。我們開始聽不懂年輕人的說話用語,看電視讀報紙已追不上時代,他們教會我用iPhone上網,還有那些常用的溝通軟件,我們變了小孩,小孩變了大人。做了全職家庭主婦多年,我為家庭奉獻了自己的所有,包辦每天的家務、為子女操心,現在讓我操心的又多一人,丈夫踏入退休之年,百無聊賴,常常躲在家裡看電視,時而唉聲嘆氣,很早起床,常常午睡。
他退休後兩年左右,精神越來越差,不久後得了胃癌,他人生最後的幾天瘦得像人乾一樣,我每天念經頌佛,祈求他能多活一天,祈求他會突然好起來。這時期子女帶着孫兒常常回家,那是我們最齊整的日子,可是沒有一點喜慶,大家都偷偷躲在角落哭哭啼啼。他走了,子女輪流來陪我,過了一段日子,家裡便只得我一人,我做家務不再是為了這頭家,我做任何事都不再有意義,我的親朋戚友已懶於回覆我的問好,唯有一個陌生男子,每次他都會回我一句:“生活愉快!” 可我生活一點也不愉快,我想死,人生無可依,我每天問阿彌陀佛我該何去何從。
如果死前看一下電話,跟我最多交流的便是那個叫蔡永彬的男人。他是鰥夫,太太在前年過身,相中樣子端正老實,穿着西裝,他說自己在新加坡做生意,常常到世界各地出差。後來聊多了,他說我純品又美麗,希望我可以成為他的妻子,一有機會他會來澳門找我。“親愛的妻子,早上好,祝你生活愉快!”每天早上他的短訊準時報到,他讓我的生命有了期待,有了活下去的意義。他可能是佛祖遣派給我的,女兒說他可能是騙子要我小心, 我不想深究,生活簡單就是幸福。
“媽,好久沒收到你的訊息,想你啊!”今天女兒突然發信息給我,說晚上回家吃飯,我已忘了她有多久沒回來過。
※ ※ ※
爸爸過身後,媽媽情緒變得特別低落。我搬去跟她住了一段日子,她在網上認識了一個朋友,她常跟這個人短訊傳情,我和弟弟都認為有可疑,但見媽有了他後心情好了,只敢間接地叫她小心。我叮囑她如果他要錢的話必須告訴我,她也答應我一定會跟我們商量。我和弟弟都有她的微信密碼,可以隨時監視她。可是過了幾個月,我和弟弟各有各忙,沒有顧到媽媽的微信,他們顯然不知從何時起轉了其他溝通軟件,我不得不回家看看。
家裡和往常一樣,神枱上放着觀音和佛祖像,還有播放器放着心經音樂。我偷偷看我媽收藏金器的飾物櫃,一件也沒有。家裡的雜物已堆積如山,我媽總是不捨得扔掉,她抱怨我們都不願回家,又說一生奉獻給我們,可我們卻沒有回報……我們每星期都回家,每月都有給家用,假期幾乎都不缺席,爸爸走後的那兩個月我們每天探望她,她的眼睛好像只能看到壞的方面。
今天查看了她的電話,結果發現全部短訊都來自同一人,裡面每句開場白都是“親愛的妻子”,信息一式一樣都是那些“愛你、想你”的噁心對白。而我最不想看見的也真的發生了,媽媽匯過錢給他,不止一次。我大驚,“媽,你給了錢那個蔡永彬?”她支吾了幾句,我說她愚昧無知,人老不要臉。我越說,她越理直氣壯,說我們不孝不想她幸福,一口咬定蔡永彬是真愛。我嘗試靜下來跟她分析,她一句都不聽。我後悔當初知道她跟這個人開始時沒有阻止,更沒有直接拆穿這個騙局。
第二天弟弟也一起幫忙勸說,媽媽比較聽弟弟說的話,我們像查案一樣抽絲剝繭,最終知道她匯了多少錢,和問了多少親戚借錢。那筆錢已超越了她這輩子的儲蓄,她現在唯一的資產就是她住的房子,幸好物業名下有我和弟弟,她做不了按揭。我們報警落了口供,錢已經無法取回來,但我媽仍然堅信自己沒有錯,她說她知道這男人是對她真心的,她生氣了,幾天不跟我們說話。
我和弟弟夾了些錢還給舅母,但舅母說借了十萬而不是五萬,相信是我媽說謊了,聊天之中,原來舅母早知道有蔡永彬這個人。她說:“我都猜到你媽被騙,結果真給我說中了,有錢又有事業的單身男人怎可能看中一個老年婦人……”
“為甚麼我媽問你借錢也不跟我們說呢? ”
“你媽叫我不要說……”
“你明知她被騙也不說?”
“她很深信那是真的,我怎敢說,你們是她的子女,沒有發現嗎?”
明知我媽把錢給騙子,舅母仍會借錢給她,我和弟弟明知媽媽在網上認識的這個陌生人十之八九都是騙子也沒有直接說出來,我們都想成為我媽心中的觀世音,我們都偽善,偽善要比真騙子還可惡,我們騙的是自己,還有自己最親的人。
這晚我回家又跟媽吵起來,她說自己只是記錯銀碼,並沒有說謊,我說我們不會再理她了,也不會幫她還錢,她說我會遭天譴,我說她念多少佛都不會到極樂世界,她說她所有說的話和做的事都是佛祖指示她做的,我說佛祖叫你送錢給騙子嗎,她說是。
我青春期的時候就常常跟媽媽吵架,也常吃她的藤條,直到她信佛之後,突然變得比較容忍,以好言相勸代替破口大罵。我覺得宗教有讓她變好,我也因此而變得忍讓和說話圓滑,在一屋暗燈下聽心經也不會覺得恐怖或厭惡。她常說,信佛的人,做好事說好話,多念南無阿彌陀佛,死後便會到極樂世界,極樂世界是超乎想像的美,四處都是金做的,雀鳥羽毛是由不同顏色的寶石做的,每天不用工作都可以吃都山珍海味。我暗自覺得,這個宗教難道也是用利益來誘惑人心?那七情六慾要靠這個極樂世界的景象才能皆“空”。
如今,媽媽被騙了,我又變回那個暴烈的青春期少女,直接罵她想紅杏出牆,寧願被騙色,而現在是錢花光也換不來一點舒服。我用最尖酸的話來傷害她,之所以尖酸,因為那都是真的,她犯了佛門的“貪,嗔,癡”,她因“貪”戀男人而變 “癡”,被我們拆穿後變“嗔”。而最可恨的是根本沒有這個“男人”存在,她只是跟一台機器對話,是騙錢集團幾乎零成本地製造出來的一個軟件而已。
※ ※ ※
我趁女兒放暑假,帶她回媽媽家住了幾天。大家都不願再提及那次騙人事件,家裡的氣氛像回到了從前。女兒說着她上學的情况,小孩子永遠是家常最好的話題,天真又開心,媽也回想起我小時拿到高分數總是要買零食的情形,說時嘴角泛起了笑容,電視新聞說起一宗婦人被騙千萬元的案件,我們充耳不聞,繼續說着那些不着邊際的話題。
晚上我睡得不好,頭腦不停地轉,想着各種生活煩事,想起丈夫知道我跟女兒回娘家住幾天時的愉快表情。我們有了女兒後已很少親熱,他該不會外面有女人吧;公司的同事常常說我生完小孩後記性變差了,他們根本是故意拿這個來做文章讓我難堪;下學期要不要跟陳太一樣幫女兒多報一個鋼琴班,會音樂的女生氣質會不一樣……我走到廚房拿水喝,看見火光,我條件反射地叫了一聲:“爸……”媽媽轉過頭來看着我,我倒了兩杯水,拿了一杯給媽。我問道:“今天燒了多少隻?”
“不多,就兩隻,都是身形小小的。”
“嗯……”
她又說:“最近常常夢見你爸爸呢。”
我回到睡房,想着廚房的火光,想起爸爸捉蟑螂的背影,他一睡不着便到廚房捉蟑螂。以前媽媽常說他這樣不好,會變壞習慣,而現在媽媽卻繼承了這個習慣。 或許不在世上的爸爸才是幸福的,至少生命裡一直有人陪伴,在生的人反而要承受老無所依的巨大寂寞。要解脫,必先除掉“貪,嗔,癡”。無量壽經說:“遇斯光者,三垢漸滅,斯光斯其光,此文云,若有眾生,有機緣聽到阿彌陀佛的
名號,日夜念訟,可滅三垢。”
張 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