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而不倒

再過兩星期，便迎來我家婆婆一百零五歲壽辰。世紀風雲變幻，老人屹立不倒，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

六年前，風燭殘年的婆婆與大小疾病周旋着，茶飯少進，容顏憔悴，人生似已臻極限。可就是她的一副倔性子，有如烽火霹靂的戰馬伏着七癆八傷的將士在沙場上奔營，信念如一，苦苦撐着，而婆婆的心念就是能順利在年末喝上一口孫新抱茶。

侄兒婚禮前夕，喜氣籌備中的家人亦同時擔心嫲嫲的健康狀況，故作了兩手準備。所幸日子如願到來，嫲嫲終能呷上那盼望已久的喜茶。坐輪椅裹大衣的她略顯瘦弱，但出席全日儀式酒宴直至深夜而沒喊不適，如有神助，倒是大大出乎意料。

那次囍事過後，婆婆病痛猶在，但精神像恢復了不少，進醫院的次數也稀了，終於迎來意義重大的百齡期頤之壽。在親友齊呼“千歲”聲中，嫲嫲笑得很甜，眼眸中掠過絲絲自信和滿足，隱隱的心聲彷彿是：這些年和生命競賽的苦啊，不就是想熬過百年嗎？如今，我得咗嘞！

然則百齡復如何？軀殼已臻人瑞，心理狀態卻見逆轉。大抵老人意識到蒙主寵召之日不遠，驚恐症不時來襲，同時幻聽、妄想等症亦常在夜間發作；此外如廁激增，愛罵人，甚至動粗，陷入了機能失調加老年失常的險局。是回失智症對家庭的困擾比任何時候都要大，家人只好求醫於公立失智專科，並同時申請社工局相關支援。為了讓老人身心靈回到正軌，家庭不惜代價投入了大量資源，經過一段長時間用藥和適切照護，昔日那個精靈老人歸航回來了。

婆婆求索甚多，單是尿頻和潔癖二項已令照顧者筋疲力盡。老人對如廁習慣頗為偏執，縱然腳力不好亦要用手撐持着步入廁所，完全謝絕尿片。如是者每天少則十幾回、多至幾十回走動，被視為她一項“高強度鍛煉”。家人恩威並施調教均無效，只好在嚴密照顧下由她去“鍛煉”好了。婆婆向有娛樂之好，百齡過後還進賭場小玩，竟讓她贏了數局廿一點，引眾譁然。

高齡人士對歸陰的恐懼，後輩難以理解。婆婆曾說了無數次“我今晚要走了”。但“走不了”的她，近兩年除了一般老人常見的冠心病和血壓高外，其他臟器基本正常。好幾次因長年臥榻腰間長了褥瘡，但施藥不久便痊癒康復，足證其代謝功能正常。而她在屢病屢戰之後，對生死榮枯之事似乎亦看透了不少，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和人打哈哈說笑鬥嘴等。家人與“老頑童”相處的過程中變得慢慢適應了，以致先後兩次獲老人院配位的機會，最後也都放棄了。

婆婆能享這高壽，乃天地造化，亦與我城優良公共醫療及社福系統不斷完善有關。在老齡化趨勢下，未來百齡BB將越來越多，長幼共融、長者長期照護等課題勢成焦點，理論解讀者不會少。可是，老齡社會裡，照顧者中的老人比例正在上升，已步入老年的人們，面對難纏的超高齡BB，“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一愛與關懷之道，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踐行呢？

雅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