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者與旅伴
無論作為一個詩人還是作為一個攝影師,旅行的最佳狀態就是孤身一人。
但長路漫漫,最終人還是需要旅伴。旅伴分為專業的和私人的,後者當然是無可取代,就算他/她是一個地圖盲、歷史地理白癡,你選擇了ta和你一起上路ta就是你的最佳伴侶。有的情感指南書說:“要考驗一個人是否適合和你結婚度過一生,只要和他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因為婚姻就像長途旅行一樣,如果他在路上和你爭執不斷,你們的餘生也是這樣。”大意如此,如有例外,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愛侶。
剔除了愛的因素,我這半生遇上過的最佳旅伴,都是寫作者。寫作者知道一個度:孤獨的度,他和你會小心不去逾越那條界線,但又惺惺相惜,懂得為彼此製造創造的“決定性瞬間”。當然,我也懂得分工,在旅途上的時候,我只會用我的相機思考,回到旅館我就用詩去回憶,至於遊記,最好有人代勞,不敢掠美。至於我的遊記,我更喜歡在回家一個月後、一年後,甚至十年後去寫。
記憶中,我的最佳旅伴有北京的詩人音樂家顏峻。二○○五年,我和他曾經在甘肅南部的夏河待了半個月,為當時的《西藏人文地理》做一個關於拉卜楞寺的僧侶音樂的採訪。他直接住在寺裡,我住寺外的小旅館。我們兩人的遊蕩軌跡分分合合,發現了許多秘密,然後互通有無。我們本來就是莫逆之交,經過那次更是理解彼此的逍遙,以至於事後我們除了聯合呈現了一個完美的專題,我寫了一篇《拉卜楞聲色斷片》,我們還互相唱和了兩首詩。
我的詩裡說:
我們都是仁波切,人中之寶。
夜行路上我突然高呼你的名字,
不知是否有人回頭。
夜梟、夜雪山、夜霧浮起了青空,
夜裡的夏河隱隱吟唱起來,
我不知其所從來、所以去,
路上猶聞:千古朗聲笑……
他的詩說:
太陽出來了 照着虛空
夏河裡 臟臉的人在洗羊毛
……我們只是坐着 走着
就看見仁波切低吼一聲
抹去了昨夜的雪
這種唱和的莫逆,此後十多年都沒有了。去年有過一個瞬間,我和舒國治先生同遊馬來西亞,一天在檳城植物園,感嘆着英國殖民者留下來的完美規劃,舒哥撿起一個奇異的果實就滔滔不絕,奇怪的是我竟然全部明白他在說甚麼……
翌日晚上,我們去了一個號稱全世界最狹長的酒吧:它的門臉只有三米寬,長度則是跨兩條街的二十多米。我們直入最後一個角落,舒哥變出一瓶紅酒,然後又滔滔不絕的,是幾十年前的民國往事。酒微醺,我們走出異鄉的長街,我也像當年在夏河一樣高聲喚了舒哥的名字。
我們都是人中之寶,總會在旅途中遇上,誰說不是呢。我期待着日後和舒哥,還有顏峻展開的新旅程。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