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燈
記憶中,那是男人僅僅陪伴過你的幾年。
你離不開那張三人共眠的大床,就算移至同房的小床,你還是趁着半夜躡手躡腳的爬上大床,倚在男人的腳邊打呼嚕,直到那個白雪公主還是米老鼠圖案的夜燈在牆邊亮起,你才失去了耍賴的理由,默默地回到一個人的房間。
那時你尚未明白何為膽小,夜裡嘎啦一聲,或喀碰一響,都會讓你身體抽搐一下,接着迅急抱着枕頭離開現場,總要那個男人連抱帶哄外加吃點心,你才萬般委屈的回房。漆黑的夜蒙蔽了視覺,開啟了你無限遼闊的想像,無數個獨睡的夜晚,你噩夢連連,各種妖怪或奇誕幻想,讓你在夢裡總是不停奔跑,你哭喊嚎叫似地醒來,男人踩着拖鞋,蹬蹬蹬急促的從另一個房間趕來,米老鼠的大頭瞬間亮起,“沒事沒事,怎麼又做噩夢了?”
穿着白背心的男人將你緊摟在懷裡,男人身上的溫度和熱氣為你驅走了心驚,你抹去眼淚,回到一個人的被窩,米老鼠燃燒自己的瓦數,足夠陪你一覺到天明。
有一次夜裡你醒來,發現自己孤零零的躺在黑暗裡。男人睡熟了,你帶着一絲殘存的氣力在黑暗中哭吼,後來男人終於跑來,揉着惺忪的眼輕輕搖晃着你,帶着一種既是寵溺,又難掩心疼的語氣說:“這樣不行。”
後來那個神秘的東西就出現在你的床頭了,一個來自於印第安文化,由皮革包住圓底,不同形狀的圈圈下編着羽毛和彩色珠子的網子,中間的圓洞是讓夢境通過的地方,一個據說可以驅逐惡夢的“捕夢網”。
那一張有着特殊洞孔的網子罩在你臉上時,你覺得男人在你心中就是一個英雄。捕夢網和米老鼠的夜燈一樣,在每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克盡職守,為你捕捉那些漫天漫地,嚇得你涕淚縱橫的妖魔。在這樣如有神助的雙重威力下,你做噩夢的頻率確實逐次遞減,只是當時的你尚未覷見故事的結局,那個曾為你不遺餘力,捕捉妖物的英雄,日後卻成為你一生的魘夢。
男人離家後,你的夜燈很快被撤走,難受時只敢在被子裡悶悶地哭泣,怕驚擾了母親,怕成為那些人口中不懂事的孩子,究竟夢裡的噩夢是夢,還是醒來時面對的別離是夢已然說不清,你恍恍度過了幾年辨不清黑夜還是白晝的日子。
是否孩子的世界總是敞亮,日日如白晝,不曾聞見黑暗的息氣,因此夜裡需要一盞燈,幫助他們面對那個並不熟悉的世界?
而成人的世界總是深陷在一片闃暗裡,傷痕和界限像一扇又一扇的門,封閉了所有對外感受的洞孔,如果沒有全然的黑暗供人舔舐傷口,蓄積能量,又如何有能力面對即將到來的白晝?
偶爾離家在外的日子,同房友伴若提議夜裡留一盞燈,你總是婉絕。全然的黑暗帶來全然的休憩,沒有需要期待或挽留些甚麼,人生路上的荒煙幻草,現實和非現實的距離早已難以辨理,若是看得太清,你擔心有一日會不會無路可去?
很久以前,你就不再需要夜燈了。
清醒時永遠比在夢裡,更需要勇氣。
心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