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字有四種寫法”辨
有一次,聽一位老師講魯迅名篇《孔乙己》,課文分析到孔乙己教酒店小伙計寫茴香豆的“茴”字,興頭十足地告訴孩子草頭下面那個“回”字有四種寫法時,有學生舉手提問:“哪四種寫法呀?”老師竟回答説:“那是孔乙己在顯擺學問,沒用,不必理會。”聽罷,我感到有些愕然,心想老師的看法未免太簡單了吧?
孔乙己所謂“回字的四種寫法”,是“回”、“囘”、“”、“”,一字多體,寫法不一,卻同音、同義,稱為異體字。從漢字規範化的角度看,要根據現代漢語使用的情況,以“通常寫法”為規範寫法,這樣寫出來的叫做“正字”或“選用字”,其他異體字則屬於應該淘汰的不規範寫法。就此而言,“回”是“通常寫法”,是規範的“正字”,其他三種寫法則是不規範的異體字,確實 “沒用”,“不必理會”。可是,如果從作家創作和讀者鑒賞的角度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學創作是將尋常生活典型化或藝術化的過程,作家須有一雙慧眼,發現生活中那些看似普通、沒有價値和意義,卻極具表現力的“因子”,加以藝術處理,使之成為作品有機組成部分,甚至傳神之“睛”。“回字的四種寫法”,就是這種以“無用”為用的精彩範例。試看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在酒店裡,他被衆人取笑,沒有談話對象,小伙計是唯一的選擇。他無話找話,先問小伙計讀過書沒有,對方“略略點一點頭”,他便一門心思地“教”將起來,從“茴香豆的茴字”、“回字的四種寫法”,一直扯到小伙計“做掌櫃時好記賬”的“將來”,也不管人家多麼不耐煩,他都一廂情願地教下去,而他得到的卻是一句極其生硬、無情的回報:“哪個要你教!”孔乙己孤獨、寂寞、冷落的人生和積習,於此可見一斑。教小孩子學寫異體字,固然是一種迂腐,箇中又確乎蘊含着一種善良,一種真心。而孔乙己形象的飽滿、生動,性格的複雜、豐富,即源出於“回字的四種寫法”的“無用”之為用,鑒賞者、學習寫作者豈可不察?
事實上,魯迅這篇小說用了大量看似無用的材料,正是它們構成了作品命題立意的核心,串聯起情節發展的線索。比如,孔乙己“站着喝酒而又穿長衫”的儀態 ,滿口“知乎者也”的語言習慣,“竊書不是偷”的吃力爭辯,等等,都是作者從生活的暗示中的獨到發現,可謂一筆一種特殊“面貌”。就説“孔乙己”吧,這個作為“文題”的重要名字,竟出自小學生描紅模簿上那句誰也不曾認眞看待的話:“上大人孔乙己”。酒店衆人對小説主人公命名之草率、輕蔑,顯示着被命名者卑賤、屈辱的社會地位和淒慘人生;而這句話“上等聖人唯孔子一人而已”的含意,更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產生了近乎摧殘的諷刺意味。大師以“無用”為用,化腐朽為神奇,由此可見一斑。
最後,讓我們回到語文課堂,再嘮叨幾句。文學源於生活卻不等同於生活,生活中那些貌似無價值、無意義的事物,是可以通過藝術的典型化處理而賦予價值和意義的,“回字的四種寫法”就是一個明證。孔乙己在做毫無用途的“顯擺”嗎?對小伙計來説,確實如此;而從讀者閱讀的角度看,那可是作家打開的一扇窺見
主人公靈魂底裡的窗子。
李觀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