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長滿青苔
那天午後,風起,水流,葉落。
她和他走在維也納多瑙河畔,行人稀少,除了鳥語,就是他和她時不時的低聲對談。他向她解釋過很多次,這條河最終將流入何處,然而她永遠記不住,興許是她懶怠去記。河與海沒有盡頭,她總是這麼幼稚地想,如同她和他的故事,不會有盡頭。
“Lass uns heiraten.(我們結婚吧)”他問她。不過這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向她求婚的場景,沒有花前,也沒有月下,沒有情之所至的眼淚,也沒有喜出望外的微笑,只是平淡的一條手機短信,儘管這條短信跨越了中國與奧地利之間遙遠的時空。那日,奧地利清晨六點,他剛起床;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她在圖書館的書架之間來回找書。她和他總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短信或視頻通話。這一次,在循例收到他的“Guten Morgen(早上好)”問候之後,她看到的第二條消息便是“我們結婚吧?”。
她並不激動,“好吧”,她回覆道。她輕輕靠在書架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大概是因為他昨天被她感動了。因為工作變動的關係,他最近一兩個月手頭緊,還是學生的她昨天主動說:“我現在銀行卡的人民幣折算下來大概有兩千歐元,我可以借給你一千歐。”他拒絕了,說不論發生甚麼事,他也不會用她的錢。
日光,書香,這讓她回想起兩人第一次以戀人關係在維也納約會時的場景。秋季將至的一個中午,她拿着一本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坐在大學主樓大門口的台階上,心不在焉地翻動着書頁,眼睛總盯着不遠處的地鐵站出口。也許過了幾分鐘,她看見他急匆匆地從地鐵口跑出來,略微有些氣喘。他流星闊步朝她走來,遞給她一束花,說道:“我臨時想,第一次還是該送給你一個小禮物,所以路上耽誤了一點時間。”她非常坦率地告訴他,其實不必破費。她接過花,低頭輕輕用指尖撫摸着花瓣。那束花的正中間是一朵橙黃色向日葵,明亮得如同那日正午的太陽。直至兩人最後分手,她都沒有告訴他,那是她這輩子收到的第一束花。
熱戀,然後因為學業關係,她離開奧地利回到中國;求婚,她從中國重返奧地利。在維也納,在他的老家——一個位於上奧地利州的小村莊,她看過清朗的月,也見過呼嘯的雨。對於她而言,維也納儼然成了半個家鄉,在這個城市,她不害怕,哪怕是半夜十二點走在一條瀰漫着大麻味道的小巷子裡。
她和他的故事在結婚前停止了。生活的瑣碎給了她和他愛情的信心,而摧毀這份信心的也是生活的瑣碎。她必須在奧地利找到工作,雖然“必須”二字他沒有明言,可是這是兩人沉默的共識。單單靠他一個人的收入維持兩人的日常生活,一兩年興許可以,但絕非長久之計。此外,雖然她沒有多麼宏偉的職場野心,可是自己正值盛年光景,也不願白白浪費了自己的知識和技能。可惜,在海外求職卻異常困難,不上不下,她不願放下自己的身段,畢竟在中國,以她的學歷,要想找一份體面的工作、過上體面的生活是輕易的事。在國內唾手可得的職位和國外心心相印的愛情,她選擇了前者。
在離開維也納回國的前一天,她說下午想和他去河邊走走。這條路兩人走過無數次,既見過枝繁夏至,也看過花落春盡,既見過晚風秋寒,也看過白雪冬來,可是直至今日,她才感受到歲月悄悄然地向前。在她和他過往的日子裡,似乎只有周末的午飯後,兩人各躺在沙發一端休憩,她從夢中醒來,看着陽光懶洋洋投射在地板上,時間在她和他的世界裡靜止了。
兩人坐在多瑙河旁邊的草地上,她低着腦袋看着前面的石板,說道:“周末的時候,那麼多人在這裡踩來踩去,可是竟然還能長出青苔。”他躺在樹蔭下的綠草上,閉着眼睛說:“沒有誰的腳能踩到那些石頭縫隙裡,所以它們能活下來。”
次日,兩人在機場分別,這便是她和他的盡頭。
在她未來的生活裡,每一次的人生波瀾,哪怕是與愛情毫無關聯的事情,例如新買了一件特別稱心的衣服,都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她和他的故事,沒有誰能夠再踩進去,青苔在故事的縫隙裡悄然生長,講述着一段死去的故事。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