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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6日
第C11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臭鼬男孩

臭鼬男孩

二○一三年的暑假,在男孩九歲的時候,他邂逅了一隻生物——不是他覺得可愛的同班女生,不是他日夜幻想飼養的金毛犬,也不是他從來就沒相信過真的存在,但希望是真的存在的蝙蝠俠——

那隻生物是一隻臭鼬。

林實堂,小學三年級的男孩,替他取名為飛狐。

為甚麼是飛狐?如果有人這樣問男孩的話,他一定會噘嘴說:

“突然想到的。”

事實卻是他最近在看金庸的《雪山飛狐》,在他認為很無聊的中文課上。小說比課本有趣多了,為甚麼不能用小說來學習中文呢?他曾無聲地對模樣有點像青蛙的中文老師質問。但沒有得到解答。

飛狐和阿堂一拍即合,無論阿堂去哪裡,飛狐都會跟隨着他。對阿堂來說,飛狐不臭。要他來形容的話:那是一種摻雜了咖喱魚蛋與麥當勞新地甜筒,再加一點澳門春天悶熱濕氣的味道。雖然有些複雜,但絕對不臭。

他倒是覺得汽油味和鈔票味很臭。但飛狐不臭,聞慣了甚至覺得他很香呢!

阿堂的母親,那個因為丈夫長年在內地出差,獨力拉扯阿堂長大的母親,對待飛狐的態度是開明的,她說:“既來之,則安之吧。”雖說這句話用在這裡好像有點怪怪的,但是我們大家都不是中文老師,所以不需要太過計較。

阿堂最害怕是體育課。數學課他也害怕,但和體育課相比,數學課的舒適程度,簡直就如他自己的臥室一樣——臥室是他的小小宇宙,在那,他和飛狐組成了一個獨立的星球,他們不喜歡外界干擾他們的星球,就像是人類不樂意看到隕石撞擊一樣——“我們要保持獨立!”阿堂對他的母親說。而他的母親,那個魚尾紋生長程度已超越實際年齡的三十來歲的女性則說:“獨立也要出來吃飯!”

體育課的恐怖之處,在於飛狐是個好動的臭鼬。尤其是在阿堂伸展拳腳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都坐不住的。而眾所周知(尤其是阿堂的同班同學),飛狐只要一活動,就會忍不住放出幾陣在平常人鼻中如同潮濕下水道中的沼氣,摻雜了艷陽天忘記放進冰箱的隔夜菜的發酵味,加上某獨居男青年小便後總是忘記沖水,馬桶中的小便已如生物般攀附在四壁的騷臭味,再經過幾道古法釀造,而幾乎成了一種“究極生化武器”。

每當這種情況發生,阿堂的臉都會紅成花城公園中盛開的紅花。他會在眾小學生的笑罵中發抖,額頭上的汗就如雷雨天汽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般滑落,浸濕了領口的同時,腋下也泛濫一片。直到汗滴順着他尚未長毛的白皙小腿滴落,掠過學校要求統一穿着的白色運動鞋,流到綠色的操場地面上。

那汗滴滑落的過程中,阿堂束手無策地看着飛狐不受控地活蹦亂跳。途中不斷釋放令他顏面盡失的氣體。小學生的嘴可是很毒的!那叫童言無忌,但對被“童言無忌”的對象而言,那是“十大酷刑”!

老師遇到這種情況也束手無策,他明白阿堂的苦衷,但是面對全班的矛頭,即便是老師,也不敢貿然衝鋒陷陣。他只能把阿堂叫到一邊,讓他暫時脫離暴風圈,到操場一旁的木長椅上坐一會。但這種做法,讓阿堂再次淪為同學們哂笑的對象,而這次的吐槽點則變成:為甚麼他能坐在椅子上休息,而我們要在大太陽底下跑步啊!

這的確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平時不流汗的老師也不禁大汗淋漓。他想像着等汗乾了,下午的課堂上,他就要被高年級的女同學側目而視了。而這時的阿堂,那個千萬次在他心頭湧現的想法就會再次探出頭來——為甚麼我當初要把這隻臭鼬帶回家⁈

下課前五分鐘,老師說下節課要兩人一組,做一系列伸展運動。這不外乎是給阿堂宣判了死刑。他知道沒人想和他一組。因為飛狐,如影隨形。除非找到一個和他一樣接受了飛狐那股特殊味道的同學,但那樣的同學,阿堂知道,是不存在的。

老師努力去忽視阿堂絕望求助的眼神。這是教青局安排的課綱啊,我又能怎麼辦呢?最多,下個星期帶個鼻塞和阿堂一組……捨命陪君子吧。這算是老師最後的溫柔了。

“這說明了你的與眾不同啊。”

回家後,母親對汗水已經乾了的阿堂說。

“我不覺得。”他看着那隻趴在肩頭的飛孤,眼神是厭惡的。

“快快,先去洗澡吧,洗完澡吃蛋糕,我今天買了你愛吃的芝士蛋糕啊。”

母親把阿堂推進洗手間。換洗的衣服已經拿好了。因為母親知道阿堂今天上體育課,她知道屆時味道會比較重。畢竟母親並沒有阿堂的特殊嗅覺,她的嗅覺就和同班同學們一樣,總是生理地覺得那股味道是無法接受的。但在心理上,她又知道自己必須接受。

水沖到阿堂身上的時候,飛狐在阿堂腳邊的積水中打滾。

“你好煩。”阿堂的忍耐力到了極限,他抓起飛狐,把他拋出淋浴間。他聽到飛狐一聲低鳴,那聲音就和水流穿過濾網進入下水道時的咕嚕聲差不多。

他感到一陣傷心,而那傷心中,又夾帶着一種他說不清的情感——他覺得自己被孤立了,他覺得自己與班上的同學存在差異,而那差異讓他無法合群。他覺得自己和飛狐的獨立星球應該改名為孤立星球。蓮蓬頭嘩嘩地噴着水,他也想和蓮蓬頭一樣嘩嘩地把傷心說出來。但他無法表達出來,因為在中文課上學到的只有死記,而非抒發。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低頭……低頭很心傷……”

他感覺這首詩某程度上能描述他的心情。似乎得到了一些抒發。但還不夠,心靈上是釋放了,但身體上卻還積聚着壓力。於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順着水流,滑向了自己的胃部下方。他用食指和拇指在自己的包皮上搓揉,這是他無意中發現的一種能令他心曠神怡的私密活動。他並不覺得這個行為有甚麼好羞恥,只是潛意識地體認到這個涉及自己小雞雞的活動是不能大肆宣揚。他想大人們都很愛去按摩,自己現在做的事或許與按摩是一樣的。然而,具體這是在幹嗎,他毫無頭緒。但是,伴隨着搓揉,他感覺到一股無法表述的舒服。他藉着這樣的舒服,嘗試忘記下午體育課時,被同學們圍攻的傷心;他藉着這樣的舒服,短暫地忘記了在淋浴間外,飛狐正等着他。

蓮蓬頭中的熱水逐漸降溫,家中的熱水器在夏天不會儲存太多熱水。阿堂的身體也開始逐漸冷卻,他睜開雙眼,關上了水龍頭。全身清清爽爽的,雖說他本就不覺得飛狐臭,但此刻他也知道自己很香。他享受着沐浴露的淡淡薰衣草香味,擦乾了身體。毛巾拂過雙腿之間時,他抽動了一下。他擔心自己剛剛的行為會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傷害,但擔心也只是一瞬間的。因為當他再次拂過兩腿之間時,他除了沖涼與按摩的舒服感覺之外,甚麼都想不到了。

飛狐跟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他也原諒了飛狐,畢竟他們是無法分割的好夥伴。好在家裡夏天總是開着冷氣,在冷氣房中,飛狐總是很乖,並不會釋放就連母親都忍不住皺眉的氣味。阿堂不懂飛狐的習性——為甚麼在有冷氣的室內反倒喜歡躲在沙發下一動不動,甚至會令人忘記了他的存在。而到了大太陽底下,特別是澳門的大太陽底下,又濕又熱!在那種環境下,他倒是精力充沛得很!

“你真是很奇怪!”

阿堂想用腳踹一下飛狐,但飛狐很靈活地閃開了,阿堂的腳趾踹到了床腳。

“哎呦!”

對於小學生來說,從周五放學開始,時間就如同加速了似的,一晃又到了周一。而這對一千個不願意上體育課的阿堂來說,從上周體育課下課後,時間是咻一聲不見了,再發覺,已是體育課老師帶熱身操的當下。

熱身操後,老師並沒有失憶,他照着課綱,開始讓同學們兩人一組,進行伸展運動。

但正如阿堂和老師和全班同學所料,沒人要和阿堂一組。實際上,全班同學都在上節課下課前就分好組了,唯獨阿堂。

明明學生人數是雙數,為甚麼阿堂會落單呢?那是因為,有一組同學寧願冒着因破壞規則而被老師罵的風險,也堅持三位一體,而不願受生化武器折磨。

飛狐在熱身操時就開始活蹦亂跳了。一共四排,每排六人的隊列開始以阿堂為中心,逐漸分散。他們都想趁着飛狐撒野前,趕緊躲開。

老師知道只好自己充當阿堂的搭檔。但阿堂覺得和老師一組是對他被排擠事實的無情宣判。他忍無可忍了,瞪着那隻追着同學們跑的飛狐——“我要把你丟掉!”

阿堂走在雨中。突如其來的大雨讓體育課被迫暫停,因為室內操場也有班級在上課,所以大家回到了教室自習。分組伸展被延到了下節課,而阿堂的搭檔依舊沒有着落。

放學後,雨也還在下。阿堂沒有帶雨傘,他走在雨中。矮小的身影被雨幕輕而易舉地遮蔽。這樣很好,正合了阿堂的意。在把飛狐趕走之後,同學們依然離他八丈遠。

“為甚麼?”他問。

“因為你身上很臭啊!”一個同學童言無忌道。

“對啊對啊對啊!”同學們一陣起哄,大家都童言無忌。

阿堂的眼淚像是具有生命般從他的眼眶中跳了出來。同學們都不說話了,他們知道把人惹哭了就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童言無忌。但背地裡,他們還是照樣地童言無忌。

阿堂走在大雨中,他又覺得自己對不起飛狐了。飛狐是他從小的夥伴,他要找回飛狐。澳門的夏日,即便是雷雨天,也是一樣的悶熱。阿堂感覺身上黏糊糊的,汗和雨彼此交融,他撅起鼻子,是飛狐!

他抱起飛狐,為體育課上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抱歉。

回到家後,母親正在替沒有帶傘的阿堂擔心。見到兒子回家後,她二話不說抱住了兒子。

“媽,你不覺得我臭嗎?”阿堂知道飛狐正騎在自己頭上。

“不臭,怎麼會有媽媽覺得自己兒子臭呢?”

阿堂在母親的懷抱中閉上雙眼,他知道媽媽在抱着他的同時,也抱住了飛狐。

就算世界上沒有人和他的嗅覺一樣,但至少,在這世界上,還有願意為他而忍耐的人。

鐵 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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