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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4日
第C03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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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地下鐵

游利華 一九七八年生於重慶,長於深圳。於各文學雜誌發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出版有散文集《聲聲慢》,小說《被流光遺忘的故事》。

《聲聲慢》

《被流光遺忘的故事》

空中地下鐵

拐進翹出地面的地鐵口,萬簇陽光瞬間被張開的拱形大嘴咬斷,黑,雙眼一時有些暈眩,待睜開,又一片白亮,是地鐵裡晝夜不滅的日光燈。

安檢、刷卡、下行。等車時,我習慣站得筆直,目光平靜,雙手插衣兜,站成月台上孤身的旅人,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開往春天的地鐵》,那對在愛情中相互廝殺的情侶,女主角雙眼通紅的歇斯底里症。

自打家門口開通地鐵後,我出行的交通工具,幾乎成了單選項。地鐵讓人心生快感,地面上那麼曲折遙遠的距離,地鐵呼嘯嘯就到了,只小寐的工夫。從前坐公車時,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看那些窗外的人與物,十指相扣的情侶趁人不備飛快偷吻;流浪漢坐在花圃邊仰頭一個個喝空撿來的飲料瓶;胖實的媽媽一手拉着放學的孩子,一手提着兩袋小菜,背上是脹鼓鼓的花書包;打扮時尚的白領邊發資訊邊摳摳摳地踩着高跟鞋……煙塵自馬路上嫋嫋騰起,瀰漫了整個天地,樓房街市與人,都被這煙塵蒸着。

然而在地鐵裡,車窗外無物可看。於是,折回目光與心思,將它收回體內。

很奇怪地,近乎無聊,我也從不跟地鐵裡的陌生人搭話。兩排相對平行的不鏽鋼靠椅,幾個人擠在窄長的靠椅上,目不斜視,與坐公車不同,那種兩兩排列有相對空間的地方,人們常會情不自禁地攀談,有時他們甚至會無話找話跟身邊人說點甚麼,但在地鐵上,沒有人搭訕。實則也沒甚麼與人說話的慾望。在這個封閉狹窄的空間裡,人們都在玩手機,垂頭手指紛飛,我則時常沉入一種安靜,像潛入深海的魚。哐當——哐當——,列車行駛的聲音如絮語,長長的身子隨着聲響微微晃動。某種長身動物,而我,在牠的身體內,抑或,我在自己的身體內。

列車內,也是晝夜不滅的日光燈,由於太亮太白,有點不真實。列車內沒有四季,沒有時間,若沒有這燈,它唯有黑夜,卻又是不眠的黑夜,煌煌地醒着。如我的城市,接近午夜的燈光,商業區、住宅區、辦公區,那燈光通宵不熄,灼人的一大塊一大塊白,讓人想起令人焦灼的頑固失眠。

每每在地鐵內,我會想許多事,大腦紛亂熱鬧,然都如雪落曠野,無聲無痕,白茫茫一片地乾淨。又許多時候,我只是久久地望着車窗上的影像發呆,寬長的玻璃面上,有一個我,模糊不清,卻又眉目俱在的,我極有興致地看着她,猜測她的心思。

我是那麼地迷戀列車,七歲那年,我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夜晚的列車玻璃窗,能看見自己。

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將我從故鄉帶到千里之處的地方,彼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個海邊的新興城市,將成為我的家鄉。

關於童年,我的記憶無疑冗長而細微。我甚至記得親手埋在水溝邊的麻雀身上那層薄膜反射陽光的亮度,也清楚地記得那些冬雨淋濕衣服的冰冷。所以,從不覺得童年甜美,我的童年,在莫名的異鄉,惶惶淒淒,冬天漫長得永遠過不完,冷霧深重成一塊濕答答的抹布,小小的我,背着書包獨自走過倉庫區的鐵軌,穿過一片叮叮噹噹林立樁機吊車的工地,工地如被撕開的傷口,雨一來黃泥湯湯,一不小心,我就掉進一口攪拌泥漿的水池,泥水撲上來,差點將我淹沒。

車廂內總不缺人,或擠或鬆,停靠商務區時,會猛地湧進一汩汩人。車公廟。站名奇特。以前我曾在此上過班,車公廟沒有廟,唯有一幢幢造型精美的膚裹玻璃幕牆的寫字樓。

那家公司的辦公室位於二十四層,站在走廊上,可以眺望大半個城市,此起彼伏的摩天樓、寬闊繁忙的馬路、漂亮的樓宅間,間雜一大片綠紅,辦公室也非常漂亮時尚,吊燈裝點下,宛若巨型水晶,水晶內養着衣帽光鮮的男女,電話傳真電腦印表機,它們團團齊聚,散發出一股乾澀沉悶的氣味,使空氣不像氧氣,倒像抽氧泵,讓人呼吸困難。

一下班,我就迫不及待逃出大樓,有時在公車內,會遇見同事,一人抓一個車頂垂下的吊環,面向窗外,目光平直,雙唇緊閉。如同地鐵裡的人們,不鏽鋼扶杆上依次環繞一抹大小黃白的手,手連接的身體,卻呈射線狀散開。

都是陌生人。行走在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我都不擔心會遇上熟人,絡繹不絕擦過身邊的,都是從未見過的面孔,一張比一張更年輕,一張比一張更疲憊,一張比一張更木然。有時,我會想起那些我曾經偶遇過的面孔,他們去了哪兒,恍惚間,覺得他們變成了白色落英,紛糝水面,跟隨流水蕩遠。他們也跟我一樣吧,於某一天,搭上一列長長的火車,哐當哐當,自故鄉而來,行李是幾可忽略的,望着窗外汩汩流過的風景,知道自己正在遠行,心生雀躍,離開這禁錮封鎖他們的故鄉,去往未知的遠方,他們不需要行李,只需帶着“我”。

列車繼續哐當,如撒蹄飛奔的駿馬。

關於故鄉,我知道的太少;關於這座城市,我握住的太少。

其實幼時,我更深刻的記憶是去東北部隊探爸爸的親,胖嘟嘟的黃豆、肥嫩的海魚、面軟的土豆,爸爸十八歲即出遠門,此後,他越走越遠。

我卻是,那麼固執地回憶着故鄉,屈指可數的片斷細節,一遍遍:五月初五江邊划龍舟,爺爺將我騎於脖上;去舅公家做客,黃昏時悚人的鬼故事;在地頭彎了一天腰,夏夜裡呼哧的那碗白煮面上紅艷艷的辣椒……

每回憶一次,這些內容就豐富一點,細節更生動一點,媽媽聽後不置可否,有時會疑惑地瞅我兩眼:你那時才多大,記得這麼多?我有點愕然地看着她,於是不再說出,將它們藏於記憶深處,像守財奴深藏着他的寶藏。

也許,所有人的童年都應該在鄉村。鄉村有天然的山川,月光清白,日光也不會被霧霾過濾被高樓遮蔽,生長於鄉村的人,身體由於跟隨自然節律生長,生出一個微縮的天地,打下良好的根基,那裡,不單有日月星辰,也有山河江原,萬物齊備,些些,重如泰山。

地鐵如龍蛇,靈活穿梭,我還有個習慣,琢磨那些站名,黃木崗、田面、八卦嶺、紅嶺北,到了紅嶺北,再往前走一個站,就到了我家。

我現在暗中叫它“故鄉”,那是我在這座城市住了將近二十幾年的地方,一支箭即可射到頭的單位社區。

最初的它,是棚屋區,有菜市場、商店、門診所、球場;很快,棚屋代之以多層住宅樓;又很快,球場改為停車場,菜市場搬進了綜合樓,門診所舊址建成幼稚園;再很快,一撥撥地產商提着大米食用油敲開一家家的門,希望人們在不久後的舊改拆遷書中簽字,他們計劃在此建高層,城市越來越擁擠,人在努力減重,樓在努力長高。他們興奮地比劃,拿出規劃藍圖,這個城市裡常見的那種高層住宅,許多人畢生的追求,那麼高,那麼細杆杆一幢,不禁擔心來一陣大風,人會被吹跑。

總是在黃昏,人煙餳飴時,我下樓,環着社區閒逛。

如同戰士尋訪戰鬥過的地方,我慢慢踱圈,輾轉每個角落,立於一棵大樹下,憶起那年在此跳皮筋;坐於一塊石板上,憶起那年在此有間公廁,奇聞異事跟它熏人的氣味一樣傳得老遠。光影斑駁,印在臉上,不斷變幻銜接,是時光的影子晃晃悠悠。

又是記憶。在城市裡,我們幾乎靠記憶驗證某事某人。某位共事過的同事,某種用熟如身體一部分的物品,某份做了半生的工作,某處曾經秋遊過的公園,某條曾經走了十年的路……倏忽,某個清晨你醒來,他們都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他們,也終將消失,他們的消失,就是過往“我”的消失,抽空內容,唯餘紙薄的空殼,像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故鄉”,一點點改變,直至最後的消失。於是,漸漸明白,所謂城市,是一場場的更新。

記憶,又是如此不可靠,比一場大雪製造的雪景還不可靠。

但,內心小小慶幸,起碼還有回憶。某本歷史科普書言,未來的人類,將不再有愛情親情,他們是獨立的個體,“我”即是全部,“我”即可得所有。對此,我是相信的,這個城市裡,你可以不到公司上班,你可以不到菜場買菜,你甚至可以不到茶館約會朋友,一根網線,已足讓你擁有所有,自由自在如輕盈的鳥兒。

大隱隱於城。鄉村才是暴露的,空蕩蕩的村莊,住了幾隻老鼠都能辨出,城呢,居於同幢樓,屬於我們的,或是你願意廝守的,不過尺方之地。但某些時候,我渴望將自己暴露,坦蕩蕩地,如一棵樹,展枝舒葉,立於大地上,像任何一株植物那樣與天地同聲同氣自然呼吸,於是驅車上路,走高速,下國道,入省道,踅街道,房屋、工廠,仍是房屋工廠,那些裸露的地皮,綠草深處,插一塊白色的牌,如死囚背後的權杖,寫着此地歸某某公司某某單位規劃用地。塵世熙熙攘攘,黃昏窅冥,豆大的鳥兒不停由一株草尖濺至另一株草尖,是傳說中的無腳鳥嗎?

每一座城市都在瘋狂修建地鐵,無形的榮光,我的城市,早已身體力行。交錯的地鐵線,幾乎將這座城市地下挖空,每隔一陣,即有一條新線路開通,想必不久後的城,每一處角落,都有地鐵口吧,不知日月,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我們穿行遊移於地下,幽靈般。

幾個身穿家居服的中老年婦女擠進來,她們嘎嘎地笑,大聲說着本地方言。見有座位,她們一屁股滑過去,剩餘小半條椅凳,空空地晾着,過道裡,幾個年輕人扶着吊環依然鎮定看手機。地鐵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各自為陣,她們一上車,就撞得空氣連打幾個趔趄,也不知說了些甚麼,笑得整節地鐵都回音蕩漾。我只得停下大腦中梳理的事情,聽她們說話。她們邊說笑,邊查看對面的路線圖,其中兩個站起來,認真地指點了半天,轉頭跟坐着的兩位議論,像迷路的人你一嘴我一嘴,到得第三個站,車門破開,她們口中喃喃,身體猶豫地扭轉,車門即將重新關上的一刹,她們衝了出去。

車內復歸安靜,沒有人說話,或站或坐,各自為陣,也密集也疏朗,若是半空俯身望下,這些身體,會仿若佇立於地面的一幢幢高高低低的樓吧。

我伸長腿,換了個坐姿,復又想起我的故鄉,那個江邊山腰窩內比彈丸還小的村莊,如果,如果我一直守在那個江邊的故鄉,會長成甚麼模樣?我又真的,願意一生一世與它廝守嗎?故鄉的二媽就從未離開,六十年內,她不是勾伏自留地上伺弄作物,就是坐在土灶前煮食,有一年,爸爸回鄉祭祖時,談起故鄉,他陰陰地說,你二媽現在好瘦,人也愈發矮了,再過幾年,恐怕人都不見了。我懂爸爸的意思,二媽的消失,當屬另一種。

哐當哐當,列車繼續它的旅程,我突然希望它不要停,一直走一直走,儘管我不知道它該要去往何方。

閉上眼,兒時的一幕又浮現,穿行大片叮噹作響的工地,就進了鐵路縱橫的倉庫區,倉庫區啊,不是大霧遮天,就是烈日灼心,那麼白那麼亮的太陽曬着,曬着那個沿着鐵軌躅躅行走的小孩兒,曬得她暈眩惘然。

我們其實,一直住在自己的身體內。我們其實,也一直在追尋此種生活。那些安放,都是隱喻借喻,我們能感受的,唯有自己。

此刻,我正在某物的身體內,接近午夜,每一個細胞都清醒着,鋒利似白刃。我抬起頭,直直望向對面,對面坐了一排男女,迎上我的目光,他們漠然地錯開眼珠,接着打盹或發呆玩手機。我怔了怔,將目光越過人頭,貼於玻璃牆面,隧道裡成排的探照燈一下一下飛快掠過,一下一下地燙着我的眼,一下一下地點亮我的眼。

游利華

2020-11-04 游利華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80134.html 1 空中地下鐵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