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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1日
第C07版:新園地
澳門虛擬圖書館

(隨筆)外公的老房子

外公的老房子

外公的老房子要賣了。

我回到小鎮上休假,卻不敢踏上那條幽深狹窄的小巷,再去看看那破舊的房子。

外公離開這世界已二十七年了,四年前,外婆也終於在那裡與世長辭。

我至今記得那房子的模樣,我知道在城市快速發展的時代,毫無商業價值的老社區注定枯守空門,儘管容顏日漸衰邁。樓梯筆直,硬而陡峭,走上去猶如登山,當年患有嚴重關節痛的外公是怎樣痛苦地走上四樓,難以想像。樓梯四壁都是結着蛛網的灰黃,凹凸不平,像麻子的臉。一塊水泥黑板上不時寫着清潔樓梯的通知。樓梯拐彎處砌着鏤空的水泥方格,透過缺乏美感的空間望出去,是處空地,有水泥掩蓋的井口遺跡,有隱約可見的古建築柱礎石。也許很多年前這是望族的祠堂,而近半世紀卻成了平民乃至貧民的棲息地。我不知道外公外婆上樓梯時有什麼感慨,我覺得他們會麻木得像梯頂那時刻吐着昏黃的電燈泡,上面塗滿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塵。

外公外婆從遙遠的梅縣來,在沿海僑鄉過完一輩子。房子在那年代與周圍還融洽,但外公外婆不然,他們難以改變的客家口音暴露了身為外地人的尷尬。

外公家的牆壁用相框掛滿了黑白照片,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走動着的世界,從外公二十歲走到六十歲。我幼年時認不出那個英俊的小夥子是外公,因為他已衰老得無法辨認。我只能隱約認出年輕時的母親、姨媽和舅父。這是個又複雜又簡單的家庭,客家話和新會話混雜,愛恨交織,遠沒有照片上的黑白兩色那般一言可盡。

有段時間,母親在白天把我放在外公家。老人拿出餅乾給我吃,但那突兀的外地口音讓我驚愕。好在,他收音機裡播放的《紅樓夢》,用的是純正廣州話。

當開始流行彩色照片時,外公的健康卻急劇走下坡。他的豪邁與硬朗永遠且慷慨地留給了黑白世界,而他的慈祥只能吝嗇地掛在一張彩照上,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坐在他膝蓋上。那時他還能拄着拐杖上樓梯。

六年後,外公去世。清理遺物時,家人發現有一大疊日記,還有舊式打印機,甚至有未完成的手稿,據說他中年時想嘗試寫小說。他的知識水平似乎注定了無法文采斐然,但他的人生經歷本身就是一部小說啊!

那些黑白照片繼續陪伴了外婆二十多年。那是昨天的世界,也可能是彼岸的世界,上面的夫妻意氣風發,就像他們剛來到這座陌生城鎮時國家正浴火重生那樣。可是,世事滄桑、人情冷暖,一齣齣悲喜劇並不能造就那麼多鳳凰涅槃和否極泰來。外婆會想起什麼?

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都不會客家話。他們和故鄉唯一的臍帶,僅僅是戶口簿籍貫欄上的寥寥幾筆:梅縣。今天,叫梅州市。

外婆未回過她的故鄉,她的新會話學得比外公好。跟一棵剛直執拗的老樹相比,她更像一盆可隨意搖擺卻又隨遇而安的萬年青,這是她得以年逾九十的原因嗎?

聽說牆壁上的照片已被清理了,房子待價而沽。我到底沒有再進去,只是前幾年回鄉時在樓下偶爾徘徊而已。那是外公的世界,我不敢打擾,更害怕被往事醃成的眼淚浸泡。

黃家仁

2020-11-01 黃家仁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79564.html 1 (隨筆)外公的老房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