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 橋
一
輕霧散開,露出鋼索搭建的吊橋,汩汩河水切穿兩岸,只要往木板間隙瞅一眼,彷彿已能被高低差的恐懼嚇死。亦步亦趨,一半沉靜一半顫抖,身後催趕聲如一雙巨手,不留情地催促發顫的腳,走不到杳遠彼岸。
鈴響,叫喚,還未消化昨夜的夢,昏沉沉盥洗,所有聲音混濁模糊。撕入肚的食物永遠來不及轉成熱量,就先排進時常堵塞的馬桶。早睡早起仍把時間耗在腸胃,拖着沉甸甸的肚皮,忐忑前往塞滿人頭的房間發呆。對於遲到不加辯解,嘀咕滿腦子的話傾倒另一個時空,於是風輕雲淡受責。一如往常。
春日明朗的校園溢着青春的酸甜,背脊卻如一條蜷曲的蟲,蠕過嬉鬧的走廊,留下長長的陰影。壁壘分明的意識牽引三分之一的生活,總是填滿稠液的鼻腔阻隔自我與現實交流,台上走馬而過,眼睛從未離開紙頁上塗塗抹抹,喃喃自語塑成的微觀宇宙。
似在努力做着甚麼,張開手則一無所獲。答不上,寫不出,考不好,掙扎過後蒼白無力。偶爾在鞭笞下奮發,得到令人滿意的分數,領考卷時卻得面對科任老師質疑的眼光,彷如一台精密儀器從頭到腳掃射一遍,腳底不由自主噴出讓人顫冷的乾冰。
時間像是被吃掉了,一動也不動相互乾瞪眼,直到老師再次打量那張考卷,疑惑地交到我已經凍僵的手掌中。
“我檢查你周圍的人的考卷很多遍,你沒寫算式,但你算對了。”
這才明白突飛猛進的成績是造成嫌疑的證物,因此另一位科任老師以審問的視線橫掃便不足為怪。稚嫩的少年心裡彷彿被挖空一個洞,既然不被期待,也就不必多費苦心,更有將自己放爛的藉口。
於是努力營造小小宇宙,考出令老師不認為有異的分數,生活回到正常軌跡,萬象安樂。那些年歲迷茫而害怕,滿眼花開花謝,死去又新生,拼命捕捉着甚麼,還是如這青春一樣蒼白。
二
南風輕輕吹起髮梢,在吊橋上卻感覺異常劇動,催促如浪一波波向前推擠,但身體的恐懼用更大的力量定住了時間。步伐如蝸牛蠕動,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前方像是還得走上一世紀這麼遙遠,回頭岸也有一世紀這麼長,似乎將陷入永恆輪迴。
醒時驀然發覺臉上多了疼痛,正面對血氣方剛、不斷叫囂的同儕,沉睡的火山猛烈噴發,拳頭你來我往,像在複習剛從地理課學到的地殼運動擠壓,噴落眼鏡,雙雙掛彩。
轉眼四手八手紛紛按住聳動的肩膀,逼着地震平息,勸和不勸吵的聲浪依然按壓不住沸騰的怒火。 躁動歲月互相撲來撲去,流瀉發洩不去的賀爾蒙,小小宇宙每天不得安穩膨脹收縮,眼看就要發生宇宙大爆炸。不禁幻想炸出一個新的美好的璀璨人生該有多圓滿。
可是早知人生稜稜角角,曲曲折折,想走條順直的路都得打着燈籠找,再苦苦覓個圓又能如何?越是壓抑,越激憤而怨天尤人,妄想怒氣能藉着拳頭傳入另一個靈魂,好讓自己少些苦痛。
青蔥的魂是純淨的,只有細細端詳,明察秋毫,才能在透白的輪廓裡發現一道道傷痕。那些沒來由的叫囂,無止盡的怨怒,都是從魂裡的傷擠壓出來,試圖用土法撫平,卻不知不停地躁動使傷口更烈,直到自內部開始反噬。
恍惚時會猛然看見那座永無止盡的橋,為甚麼不縱身躍下,結束掉自我質疑的生命。壓彎背脊時將自卑當作桀驁,用冷漠掩飾無助,自以為被厭惡比被同情來的瀟灑,內心的巨大聲響掙扎兌出聲音,最後哽在喉頭,臉上卻無異樣。
三
砰。結實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掛着口水從睡夢中驚醒。又是那條沒有盡頭的吊橋,輕撫臉上壓痕,忖着為何不多做幾個模糊的春夢?繃緊的神經終究使夢成為現實的延伸,睡夢裡仍要提心吊膽。
日子翩然而逝,深烙眼裡的年輪,勉強勾起微笑為這歲月喝采。以為反覆消化,將他人厭惡的唾沫萃出一種灑脫,最終到達臨界點,淚珠飛梭,化成時間的塵埃,好像經過了漫長年歲。它佔據了青澀年少裡長長的時光,但一個人的年壽放在宇宙裡也只是極為渺小的存在。
紙上塗抹雕塑的世界消歇,瞬然只剩下滿載恐懼的吊橋,驚訝已經來到尾聲。煙散了,伴隨整個青春的不安已拋在後頭,其實底下並沒有山谷,彷彿一切都是心念而生。曾想過走過吊橋將是如何雀躍的場景,掙扎了多少晝夜,幻想過太多終點的模樣,未料卻是如此清清淡淡,彷如看透前塵。
但走出來後並不代表它消失了,即使到了現在,仍會看見自己走在搖搖欲墜的吊橋上,隔着時光和從前膽怯的身影重疊,好像不管經過多久,自己始終還是那個畏畏縮縮的孩子。
有的人失足黯然離去,有的永遠困在迷霧,幸而我持續走着,雖然極慢,但仍可一步步跨出霧裡的丘壑。
樂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