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掌握社會變遷

《鄉土重建》是中國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費孝通教授學術高峰期的代表作——《鄉土中國》的續篇，於一九四○年代後期加入“觀察叢書”系列。兩部著作既是他早年研究思路的拓展，也是後來他開展小城鎮大問題和整個中國發展研究的延續，隱含了一代知識分子對中華民族前途和命運的學術情懷。前者試圖勾畫出中國基層社會結構的基本規範，後者則以分析中國鄉土社會問題癥結為基礎，嘗試尋求解決之道。

“鄉土重建”的宏大構想因何而來，是讀者首要了解與掌握的事情。中國是個有着悠久農業文明傳統和龐大鄉村人口的古老國度，直至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鄉村人口約佔國家人口九成，說是一個鄉土社會並不為過。近代中國的傳統鄉村社會受到西方工業文明的衝擊越發強烈，鄉村社會往何處去，成為各界長期關注的焦點。尤其自一九三○年代以後，中國鄉村社會嚴重衰落，使得問題更加尖銳，從而引發各種有關鄉村建設的思潮。

面對不斷被損蝕和衰敗、癱瘓的鄉土社會，費教授用通俗、簡潔的語言，以經濟結構和行政體系入手，從社會治理、產業、資本幾個方面尋找鄉土重建的方法。書中討論了“中國社會變遷中的文化結癥”、“鄉村 · 市鎮 · 都會”、“基層行政的僵化”、“現代工業技術的下鄉”、“鄉土工業的新形式”、“自力更生的重建資本”等十四個議題，並針對當時的現實問題，提出主張。關鍵在於，這些七十多年前探討的問題，至今仍可在中國基層治理中找到它們的影子。時至今日仍有四成人口生活在鄉村，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不管工業化、城鎮化進展到哪一步，農業都要發展，鄉村都不會消亡”，所以當代中國基層治理怎麼也離不開鄉村治理。

本書開宗明義：“任何對於中國問題的討論總難免流於空泛和偏執。”費教授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中國文化是一個極複雜的結構，這種複雜性既導源於中國的悠久歷史，也導源於現代中國由於內外矛盾而發生的激變；正因它的複雜性，不但地域上有不同文化形式的存在，就是在一個形式中，內容亦極錯綜。難怪丁元竹教授近年重讀本書後強調，理解當前社會問題，不僅要着眼於市場經濟體制帶來的影響，也要分析中國傳統文化的負面影響，例如以家庭和血緣為核心的社會關係模式容易產生對社會的自私和冷漠的道德取向，甚至對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所遭受的苦難視若無睹。書中首個議題便提到，中國傳統價值觀念和傳統社會的性質是相配合的，互相發生作用，而知足、安分、克己這一套核心價值觀是和傳統的匱乏經濟相配合的，共同維持着技術停頓、社會靜止的局面，技術停頓和匱乏經濟互為因果，並且在中國社會維持了幾千年。

費教授正是這樣探究古今、中西不同範疇和內外各項因素，從中找出關係，得出結論。他覺得“中國傳統文化中不發生科學，決不是中國人心思不靈，手腳不巧，而是中國的匱乏經濟和儒家的知足教條配上了，使我們不去注重人和自然間的問題，而去注重人和人間的位育問題了”。與此同時，他高瞻遠矚地認為，我們要承認自身的弱點和積極地接受西方文化的成就，“也應當明了怎樣去利用現代技術和怎樣同時能建立一個和現代技術相配的社會結構是兩個不能分的問題”。

在中國當代學術史上，費教授是較早探索科學研究和政策制定之間關係的學者之一。他的思想既非對傳統的迷信與回歸，也非對西方式道路的單純模仿；他的思想表現出高度的科學性和預示性，巧妙地將工業文明和鄉土社會“嫁接”起來。無怪乎《探尋一個好社會：費孝通說鄉土中國》作者張冠生去年在《費孝通的遠見：鄉土社會的損蝕》一文中表示：在討論“鄉土重建”和拓展性話題“鄉土還能重建嗎？”之前，不妨先回到《鄉土重建》的文字中，溫故知新。

令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