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0年09月11日
第D05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膽小鬼

膽小鬼

離開大學十多年了,同住在澳門這個狹小的城市裡,我卻從未在街上碰到過雯姿或阿玉,只是偶爾在臉書和微信的朋友圈上刷過她們的一些近況,知道雯姿已結婚了,阿玉已當媽媽了。

在廣州唸大學時,我們這些港澳生被安排住在外招生的二人宿舍,環境相對內地生的四人宿舍要好一些。那時雯姿住在我的隔壁,是我室友阿玉的同系同學,唸新聞傳播的,我跟她們都不算熟。曾經,我聽到阿玉在電話上對她的男朋友說過,雯姿已當過幾年記者了,現在才唸大學,是因為想取得一個正式的大學學位,並給自己的人生一個四年限期的“休息期”。記得那時候的阿玉說,真無法理解所謂的“人生休息期”,她覺得她的人生才剛開始,有太多的美好等着她。那時候的我,也無法理解所謂的“人生休息期”,我覺得我的人生,一直都處於休息狀態,一直都沒有所謂,像條從未被誰在乎過的寄生蟲,或一片連清道夫都沒有發現的落葉。

記憶中的雯姿,是個感情用事的膽小鬼。有次因為失戀,在削蘋果皮時差點想用生果刀割脈就此輕生,那時阿玉花了很多時間去慰解她。雯姿很怕鬼,全個學系都知道她整天疑神疑鬼心緒不靈,晚上如果她的室友在外過夜,她便會過來與阿玉一起睡,因為她無法忍受漆黑中一個人不受控的恐懼,那潭胡思亂想如幻似真的無盡恐懼,會淹沒她。雖然雯姿比阿玉大五、六歲,但阿玉卻更像個姐姐。

雯姿幾乎不曾和我說過話。有天晚上,我正要打開宿舍房門之際,隱約聽到她對阿玉說覺得我很冷漠,帶點孤僻甚至奇怪,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收回鎖匙,先去附近的公園閒逛一下吧,其實我並不介意她那樣形容我,我只是不想迎接打開門後的尷尬。而當我夜深回到房間時,雯姿和阿玉都已睡着了。

“她問我為甚麼那麼怕鬼。”雯姿半夜突然醒來。

“又做惡夢了嗎?”阿玉半夢半醒回答。

“嗯,她說她可以幫我……”

“你有見過鬼嗎……” 阿玉打斷她,帶着睡夢中慵懶的語氣。

“我想我見過,但不能確認……”

“所以不要一直疑神疑鬼了。”

“但最近我的恐懼感好像愈來愈嚴重了,所以我想試一試……”

“別胡思亂想了。”阿玉心裡有點擔心她又做傻事,但她真的很睏,所以不想長談,“睡覺吧,我明天還要早起呢。”

“可是……”

“摟着我睡吧。”

雯姿摟着阿玉暖暖的微胖的身體,嘗試集中精神,聽着阿玉有規律的一呼一吸,彷彿給雯姿在空氣中注射了些安眠藥似的,她總算回去她的睡夢中了。

不小心聽到她們的對話使我有種莫名的愧疚感,彷彿竊聽了別人的私隱似的。我知道她們可能沒有察覺到我已回到房間,我經常失眠,所以很多時候都沒有回宿舍睡覺,儘管被認為是個冷漠孤僻的人,但是顧及他人感受應該是基本的禮貌,夜了回來便盡量不製造任何聲音,免得擾人清夢。而其實我也不用睡多少,每天三四個小時便很足夠了,考試時期甚至連續幾天不睡覺也不怎麼累,小學四、五年級開始便已習慣了。有時候我會偷偷地覺得這是某個神靈賜給我的一種秘密力量。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們都已不在房間,阿玉跟她男朋友出發去某個內地兩日一夜的周末旅行了。大多數的周末,阿玉都會坐兩個半小時的車回澳門,那時候廣州和拱北之間還沒有高鐵。我很享受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無所事事,靜靜地一遍又一遍觀察,空氣中的塵埃緩緩落地……

直至晚上十一點多,有人敲我的房門,我打開門,是雯姿。

“阿玉去旅行了。”我說。

“我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我可以進來嗎?”

我讓雯姿進來,她坐在阿玉的床上,印象中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

“找我有事嗎?”我平靜且禮貌地問,心想她可能仍會覺得我冷漠。

她深呼吸一口氣後說︰“我可以幫你的,你也可以幫我。”那聲音有些顫抖,像要驗證些甚麼似的。

在我一頭霧水之際,她繼續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解開了我的謎團,也給了我一個解決方案……”

“不好意思,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麼……”

“我可以幫你,你也可以幫我的。”她重覆了一次這句話。

“幫甚麼呢?”

“夢裡面,她告訴我,不想再被怕鬼的恐懼日夜折磨的話,便要正視它。”她停了停,直視我的眼睛,然後說︰“我可以供養你,保護你,就像暗中保護一隻流浪貓般保護你……”

“我安然無恙的,保護我些甚麼呢?”我仍然聽不明白她在說甚麼,心裡疑惑她是不是過度恐懼以致精神失常,而我也有點被她嚇到了,一開始也回不過神來打斷她,她便繼續說,語速漸漸變急,後來我幾度想打斷她,也無法阻止她一口氣說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小學五年級時已經在一場友誼大橋的嚴重車禍中死去了,但你的意識一直活着,所以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所以你一直在魂遊人間!她告訴我你是心地善良的,不曾也不會傷害任何人。雖然我覺得你冷冷的,但也覺得你不是壞心腸的……她還說,來找你直接對話這樣可以幫你認知真相,不再了無目的地遊盪下去,她告訴我,怕鬼便索性養鬼吧,這能幫我克服多年的恐懼,而不再讓無日無之的恐懼影響我的日常生活。我們可以和平共處, 互相幫助,由今天起就讓我供養你吧。你知道嗎?那個夢實在太奇妙了,我好像突然就開竅了……”

後來我忘了那段對話是如何結束的,也不知道雯姿夢裡的那個“她”到底是誰,我甚至懷疑那段對話會不會是我自己的一個夢而已。但從她那晚的胡言亂語後,我知道她大概已經瘋了,坦白說,她的那番話令我有點受嚇之餘亦頗不舒服,一方面我覺得有些無奈,無辜地成了她妄想中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她某程度上破壞了我一直的“無所謂狀態”,也打亂了我長久以來的“休息狀態”。從小我就只想盡可能安靜地活着,當一個不哭不鬧不被打的孩子,像一條蟲,無聲無息地寄生在這複雜的水泥城市中,愈不起眼便愈安全。

隔天,我便申請了退宿和退學手續,我知道,那個地方再待下去只會讓我不安寧。如果瘋的不是雯姿,便是我。

而從那天之後的十多年,我亦再沒見過雯姿和阿玉。澳門街很小,但始終碰不到的人,仍很多。

言 寺

2020-09-11 言 寺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69055.html 1 膽小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