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有千千結
那是一個比夢境更夢幻的夢，卻又真實得帶着三分清醒的痛楚以及七分醉人的留戀。已投身職場多年的她，在那個靜謐得讓人卸下
心防的晚上，重新回到浪漫多情的十六歲，
再經歷一次初戀的義無反顧……
1
她與洋的緣份始於一個誤發的短訊，她的手機號與將要送別洋的友人僅差一個數字。洋與友人分道揚鑣後，還是禮貌性地發短訊向她致歉。當他們由簡單的問候聊到彼此的興趣、生活、理想之際，洋所乘坐的列車已漸漸遠離她身處的城市，這段未及見面便已開始交心的緣份也由短訊延伸至書信，使她開展了一段長達兩年的期待。
由量子力學到《紅樓夢》，由《百家講壇》到《甄嬛傳》，由歷史建築到南北美食，洋的博學多才、亦雅亦俗、富有生活品味等特質都讓她迷戀不已。也許是少女情懷總是詩，也許是家庭的裂痕讓她如此渴望愛，她總是在收到一封信的時候便開始期待下一封信的內容，又總是在未收到回信的晚上以一通“晚安”的短訊開啟第二天的期待。
“等我畢業後，我一定要去一趟北京，看看故宮和長城。”她一邊點算做兼職所掙得的工錢，一邊給他發短訊。
“北京我去過一次，是個很值得賞玩的地方。說起故宮，咱們瀋陽也有故宮呢，以後我可以給你好好介紹兩地故宮的特色。”
洋的話讓她心念一動，她不禁吐出藏在心底已久的邀約：“真的嗎？我們認識那麼久都未曾見面，要不我明年暑假先去你老家瀋陽玩幾天，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遊賞北京可好？”
“好的。認識你之後，你常常給我寄零食和禮物，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次正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你。”
她以為，這樣的回應將會為一場異地的初戀拉開唯美的序幕，使她得以脫離原生家庭的悲劇，當一回青春偶像劇的甜蜜女主角。然而，當約定的日子到來之際，約定的承諾並沒有如期而至。
在“相識”兩年後，她終於來到洋所在的城市，洋正如她所想像的、以儒雅而隨和的姿態帶她在短短幾天內領略瀋陽的晴雨晝夜。
在她離開瀋陽前一天，洋陪她去火車站購買赴京的火車票：“你一個人到北京遊玩要注意安全，方便的話就發個短訊給我報個平安吧。”
聽着洋客氣得有點生疏的關心，再看着他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她只好把原來的告白硬生生地咬碎、吞下。她驀地明白，原來，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那些虛應的承諾都不會牽動眉間心上的思憶；只有當你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他隨口說出的隻言片語才會掀起一次次的推敲與遐想。
就這樣，她帶着一份未開始便已失去的情愫，拖着滿箱子落寞的苦澀，掛上同樣客氣的笑容，踏上了一個人的北京之旅。
曾經的傷痛如此真實地在夢中重演，心痛的感覺卻沒有當初那麼深。也許是時間淘洗了年少稚嫩的執着，也許是已知結局的重演麻木了痛覺，也許是接下來的變數淡化了有緣無份的失落……
一場傾盆大雨把現實和夢境分隔開來，現實如此乾燥而焦灼，夢境卻帶着幾分溫和的滋潤。
沒有昔日的親身經歷作為藍本，她就靜靜地站在曲廊裡欣賞這個為頤和園添了幾分醉意的雨夢，直到身旁不知不覺站着同樣一個不知是賞雨還是賞夢的他。陌生的兩人默默佇立良久，彷彿在等雨的旋律戛然而止，彷彿在等待一句足以開啟緣份的話語。雨疏風淡之際，她忽發奇想地把手機遞給他，請他幫忙拍下她在雨中的身影。當他看着她在雨中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茫然神情，心中不禁泛起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曾經，他也是這樣木知木覺地讓某次訣別定格在一個未及傳遞任何情感的回眸中，自此，他這個只能穿梭於各個夢境之間的夢中人便失卻了自由穿越的能力，只能被動地任由潛意識領他進入一個又一個能契合他當下情緒的夢境中。
當她的目光由手機鏡頭轉向他的眼眸時，她似乎看見他深邃的眸子裡映出一襲不真實的夢幻感，那種微妙的感覺像漣漪般一圈一圈地泛開，直到夢醒。夢醒了，她心中難以言喻的悸動漸漸被破曉的晨光驅走，而他心中難以名狀的心動卻隨他一起靜默在這個沒有她的夢中。
一天的時光轉瞬即逝，她在不盡如意的現實中等待一個能讓她喘息片刻的夢，他在虛實交織的幻境中尋找一個能讓他再次邂逅她的夢。
2
睽違一個月，當失望的蟲子爬滿了她生活的袍子時，當遍尋不遇的失落佔據他的心房時，他們再次在夢中相遇了。
也許是現實生活的枷鎖一直延伸至夢裡，她的夢總是帶着幾分真實的影子。這次，他早在夢中相遇之前看見她掩藏得很好的傷痕。
夾在一對夫妻之間的她看起來還是中學生模樣，然而他一眼就能認出她，以及她眼中的失落。
“你還要賭到甚麼時候？房子都已經賣掉來抵債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了。”妻子聲嘶力竭地大喊。
“房子是我買的，掙錢養家的也是我，你居然還好意思跟我談錢？”丈夫反唇相稽。
“當初是你說可以養我一輩子，讓我專心照顧家庭，我才放棄自己喜歡的工作來當家庭主婦的。這怎麼成了你責怪我不為家庭付出的說辭？”
“瞧你這潑婦罵街的模樣，還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溫柔嫻淑的女子嗎？既然你說得那麼偉大，乾脆帶着孩子離開這個家吧！”
“我現在沒有甚麼積蓄，帶着孩子的生活費你付嗎？這婚我是要離的，可是孩子歸你撫養！”
“你這甚麼話呢，孩子一向是你照顧的啊！”
“爸、媽，”沉默良久的她驀地開口，“不用擔心我會成為你們的負累。還有幾個月我就畢業上大學了，到時我可以借貸學金，也可以做兼職來支付自己的生活費及住宿費，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說畢便頭也不回地把一臉錯愕的父母留在原地。直到走出父母的視線，她努力築起的心牆瞬間崩塌，淚，不住落下。
她在人前的故作堅強讓他憐惜，他理解她內心深處的孤獨與軟弱，因為他正是這樣一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夢中人，一直以來都是隻身穿梭於夢境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所謂的形神會在甚麼時候、以何種方式逝去。
沒有言語的夢中人從不依靠這種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載體來傳達或解讀情感，他相信，只有心與心的交流能讓兩顆心互相靠近。他默默走到她身旁，給她遞上一方手帕，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猝不及防的軟弱，她的指尖驀地感受到他想傳遞的溫暖。只消輕輕一觸，他倆心底那種微妙的感覺再次漾開了。
夢，又醒了，那種似乎已被遺忘的孤獨感彷彿在突然來襲之際被一抺似曾相識的溫柔撫平了，儘管她很快就記不清夢裡的細節，但這次不經意的遺忘卻帶給她若有所失的感覺，讓她如此渴望逃離現實去擁抱幻境中的一絲安穩。
3
要與她在夢中相遇並不容易，但他仍甘願為了那份在心頭揮之不去的情愫，穿梭於一個又一個夢魘之間。
那是一片荒涼的原野，一如他的心。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從空中墜落，打破了原野的靜態。他匆匆走上前，想把這股積累已久的恐懼擁入懷中，卻在未及接住之前眼睜睜地看着她跌出夢境。
對她來說，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做這種從高處墜落的夢，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從幸福的山峰跌進失望的低谷。然而，這卻是她第一次在落地夢醒之前看見一個準備迎接自己的懷抱，感受到一絲不被落單的安心。儘管他的善意未來得及隨她從夢境回到現實，但那久違了的讓她的心安定下來的感覺已足以讓整個嚴冬都溫暖起來。
在這個暖暖冬日裡，夜不再是讓人窒息的黑暗與無垠的寒意，渴望依靠與被依靠的兩顆心讓他們得以分享一個又一個寐夢，在看似無法把握的虛幻國度裡收獲了最真實的柔情。
在夢中，她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刻遇到他，卻不曾問過他的姓名與來歷；她能清楚看見他眼眸裡的溫柔與理解，卻無法明確地描述他的聲音；她如此渴望他能走出夢境來到現實，卻害怕這不該動的妄念會敲碎幻境中的靜好歲月。即使夢中的時光如何讓她留戀，在夢醒時分能殘留在記憶中的點點星塵卻隨時能隨風而逝。於她來說，那些與他相遇的夢，似乎是一段無法留住的流年。
在夢中，他穿過千百個撲朔迷離的幻夢去遇見她，卻不曾告訴她那些看似不經意的偶然背後的苦心；他懂得她所有的恐懼與軟弱，卻無法來到她身邊安撫她躁動不安的心；他如此渴望能走出夢境來到現實，卻不知道離開幻境的自己會以怎麼樣的姿態存在，也不知道這膽大妄為的念頭會領他走進甚麼樣的境地。
“我這個夢中人會有走進現實的可能性嗎？”他剛動了這樣的念頭，便驀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從未到過的秘境。他沿着昏暗中唯一的光源來到一塊石碑前，上面記載了一則古老的傳說：“夢亦真時真亦夢，無為有處有還無。夢裡尋她千百遍，修得擦肩一面緣。”也許，連蒼天也動了凡心，許他一次圓夢的機緣。如果夢與現實真的相通，他願意，花上許多年的時間以夢中的千次邂逅換取現實世界中的一次擦身而過。
4
在森林中領她走出迷失的道路，在無眠夜陪她閱讀夜空中的繁星，在唱片行與她試聽歌曲裡的深情，在崎嶇山路上伴她看遍腳下浮華，在十字路口緊握她掌心不斷冒出的徬徨……與他在夢中相遇的次數越多，她越發希望能在現實中覓得他的身影。
“你不要那麼傻了，夢中出現的人與事豈能當真？”連閨蜜都笑話她的執念。
“如果夢與現實沒有聯繫，為甚麼古老至《聖經》中的法老也要找人解夢？”她堅定地相信，如果他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能把他認出來。
“我覺得你總是在我身上尋找某個人的影子，如果你只是想把我作為一個替代品，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不只一次，她在不同男生身上尋找專屬他的痕跡，卻總是讓那些看似熟悉的溫柔，在自己一廂情願的緊握中碎裂。
日子久了，大家都勸她不要再作那些徒勞無功的嘗試。只有她知道，情到深處，有一種徒勞無功名曰心甘情願。
“你是如何在夢中找到我的？”在那麼多次夢中相遇後，她第一次期待他開口回應她。然而，話音剛落，她的聲音便在瞬間消融在周遭的空氣裡。
“除了夢，我們之間會有走進現實的可能性嗎？”她嘗試再一次用力吐出話語，那些本該鏗鏘有力的字句卻迅速被捲入沉默的漩渦裡，似乎帶着一種禁忌的詭秘。
他一如既往地用溫柔的目光回應她，儘管聲音消失無蹤，他早已懂得她的心思。他多想親口告訴她，這便是他倆的第一千次相遇，卻苦於沒有話語的權利。正想透過一個擁抱傳達話語以外的深情，夢卻突然醒了。夢外的她，以為自己在一念之間觸動了一個無法逾越的禁忌；夢裡的他，知道自己的誠意終將開啟一個踏破鐵鞋的傳說。
5
十年，沒有生死茫茫的分隔，但與日俱增的失落感卻讓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無數個無夢的夜裡失去了甚麼。看淡他人嘲笑與否定的篤定並沒有為她帶來清高的自豪感，她只是在未知盡頭的等待中感到一種比獨自穿過鬧市更深的孤寂。
十年，沒有穿梭夢境的自由，他始終堅定地相信自己終將在無夢的現實裡得到一個可以走進她的世界的機會。被困在一個夾在夢與現實之間的空間沒有讓他感到後悔或不安，他反而對未知盡頭的等待甘之如飴。
在一個毫無預兆的清晨，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無邊的黑暗照進那個連時間及光線都停止流動的空間之際，他知道，預定的日子到來了。在眼睛開合間，他驀地擁有了真實的形體以及活動的自由。舉目四顧，盡是熙熙攘攘的人潮，他急不及待地走遍大街小巷尋找那個思念已久的身影，卻始終芳蹤杳杳。
夜闌人靜，溫柔月色灑落在眼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上，多年前在夢中初遇她的情景驀地湧上心頭。當初對於情感無處安放的感同身受，如今終於迎來心有歸處的眼神確認。當她與他的眼眸映照出彼此魂牽夢縈的模樣，當他與她的步伐走近了各自默默等待的歲月，那些凝固在時光裡的苦澀都倏地融化了。
他緩緩走近她，希望把這擦肩而過的瞬間拉伸至無限延長的永恆；她看見他緩緩走近的瞬間，所有曾經被否定與質疑的虛幻都在這電光火石間變得如此真實。
他與她，終於在現世裡相遇，解開了多年來在夢裡的千千結。
陳淑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