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昉思昇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仙韶嫋嫋坐紅塵，燕市清歌聳五雲。

漫說開元長恨有，傷心懷抱獨思君。

清初文苑所稱南洪北孔，蓋謂錢塘洪昇、曲阜孔尚任，分撰《長生殿》、《桃花扇》傳奇，三百年來歷演不衰，誠為菊部雙璧。前者述開元天寶遺事，後者寫侯朝宗、李香君離合姻緣，寓興亡之感於哀怨纏綿。初，《長生殿》以國恤上演，觀者皆獲譴，是為文壇公案。箇中原委，眾說紛紜。廼洪昇與趙執信因此放廢終身，時人故有“可憐一夜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之嘆。昇字昉思，號稗畦，又號稗村。順治二年出生，國子監肄業，久居長安，屢試不第，布衣終其身。昉思天才俊爽，問詩法於王阮亭、施愚山，近體之外，尤長於樂府歌行，得唐人三昧。康熙十二年始撰《沉香亭》，繼改《舞霓裳》，三易其稿，至二十七年而成《長生殿》，一時勾欄遍演，聲聞於日下。會孝懿皇后崩逝，國喪未除，在洪寓上演《長生殿》，為臺諫所劾，褫弟子員以去，觀劇諸人或以賄得免，宮贊趙飴山執信牽連罷斥，有《寄洪昉思》云：“垂堂高坐本難安，身外鴻毛擲一官。獨抱焦桐俯流水，哀音還為董庭蘭。”前後題識《長生殿》院本者不計其數，多委宛嘆咏之詞。究此案實出朝臣傾軋，或據毛西河序謂撰作此劇“相傳應莊親王世子之請”，坐實以明皇楊妃影射清世祖之奪董鄂氏，又引陳寅恪《柳如是別傳》謂“明末人作詩詞，往往喜用本人或對方或有關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於字句之中。斯殆當時之風氣如此，後來不甚多見者也。”歷歷舉證，謂以梨花影白，楊妃即董妃，董妃即董小苑白云云。苟難證其是，亦難證其非是，聊備一說云爾。杜首言《長生殿》題辭：“開元盛事過雲煙，一部清商見儼然。繡口錦心新譜出，彈詞借手李龜年。”然則內容謂何？見《長生殿 · 第卅八齣 ·

象彈詞》李龜年詩：“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其時滿清定鼎未久，此劇之為人主所惡，必無可疑，未藉遏密讀曲大不敬而遽興詔獄，幸矣。毛序又云：“或曰牛生《周秦行記》，其自取也；或曰滄浪無過，惡子美，意不在子美也。”事出朋黨傾軋，顯而易見。昉思四十七歲出京，此後放浪湖山，旗亭喚酒，勾欄度曲，雖坎壈終身，盛名遠播。後十三年，江寧織造曹寅排演全本《長生殿》，昉思應邀往觀，居上座。返程在烏鎭酒後登舟，墮水溺亡。才入之厄，至於如此。有《稗畦集》、《稗畦續集》等行世，戲曲尚存雜劇《四嬋娟》。

此洪昉思行書唐人祖詠《望薊門》七律，綾本。昉思墨跡罕覯，茲校之以陳其年《填詞圖》拓本，內有昉思康熙己未三十五歲題識，此軸與拓本風格吻合，同出一手，二三行間隔稍遠，當係信手為之，無意於書；牽絲映帶意趣略近董思翁，亦為熙朝風尚。運筆安恬，氣度雍容，為的筆無疑。祖詠，開元進士，有文名，與王維為吟侶，《唐才子傳》謂其“流落不偶，極可傷也”，“以漁樵終”，祖詠此詩託意遙深，末聯“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昉思書時必有感慨。昉思有《題唐六如墓》絕句，其二云：“頗學吳趨年少狂，逃禪垂老悔詞場。不知他日西陵路，誰弔春風柳七郎。”其實以柳永身後自况，才人非時，悔不當初，能不令人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