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的陳妙常

道姑陳妙常在空門思凡，與落第書生潘必正邂逅結合的故事，由明代劇作家高濂撰寫成傳奇《玉簪記》，隨後被改編和翻演在崑曲、京劇、川劇和紹興劇等戲曲類別中。她思凡，自覺愛情和慾望，從而發現和成全自己。

我要探討的是崑劇《玉簪記》的陳妙常。崑曲為雅部，透過中國文學、舞蹈、藝術等，載歌載舞地顯現一種美的高度。因為戰亂，出身官宦世家的妙常從小被送到女貞觀出家，女貞觀的主持人是落第書生潘必正的姑姑，必正落第後到貞觀暫住，因而跟妙常相遇相愛。作品以〈琴挑〉、〈問病〉、〈偷詩〉和〈秋江〉展露二人的相愛歷程。

我第一次看畢《玉簪記》，很喜歡，也沒有很喜歡。喜歡，因為作品詞藻華美、身段纏綿，把雅致的琴韻、舞蹈、詩歌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太喜歡，因為妙常沒有揮灑烈愛，沒有勇氣擺脫禮教的枷鎖。〈琴挑〉中，必正透過彈琴挑起和試探妙常的情愫，一曲〈雉朝飛〉流露心意，妙常回敬一曲〈廣寒遊〉以表達出家人的清心寡慾。可是，必正離開後，妙常開始掛念他，本來誘引她撫琴寄幽的明月，現在卻影照着她的孤清，當她心心念念時，必正卻躲在一旁偷聽。〈偷詩〉中，妙常的情感躁動起來，唯有憑着寫詩來寄託身為出家人思凡的糾結，然後她徐徐睡去，必正卻走來偷看她的詩，才肯定妙常的愛意。這兩折表露愛情的萌動，及妙常的矜持和才情。可是，她總處於被看和被聽的位置，而且，若沒有必正的偷聽和偷看，妙常只會跟愛情擦身而過。

〈秋江〉是我最喜歡的一折，因為妙常面對慾望和成全自己。當必正乘舟到臨安再應試，妙常不顧身份追舟到江濤上，跟必正好好道別，必正勸妙常隨他到臨安，妙常道：“我此番送你，不為分近遠。”然後，他們互送信物，各走各路。她的心很強大，愛情抵擋了天涯的距離，作品沒有必正高中榮歸、與妙常幸福在一起的大團圓結局，但我覺得原作已給予妙常最好的結局。妙常選擇繼續過着空門的日子，因為她沒有勇氣脫離禮教，但追舟，顯現她面對自己的愛慾，她知道若不去追，自己會後悔。之前幾折，她只是偷偷思凡，最後，她肯定自己對世俗的追求，她發現和成全最真摯的自己。

送別，是中國傳統文學中常見的抒情主題。不知能否再見，送別是跟親友愛人道珍重，也跟自己道珍重，放低糾結，心裡踏實，然後才可以繼續生活。在江濤上送別，沒有生死離別的悲劇成份，但當一隻孤雁飛過，增添二人各自孤身走各路的淒清。曲牌〈小桃紅〉奏起，配上二人纏綿的身段，那份愛情有着洶湧浪潮拍岸之勢。

我在網絡上曾觀賞幾個版本的《玉簪記》，最喜歡是國家級演員岳美緹和張靜嫻老師的版本，真是美得極致。她們演繹的〈秋江〉是多麼動人。二○一八年的冬天，我在北京正乙祠戲樓，欣賞觀其復版的《玉簪記》，演出中的陳妙常的妝扮，仿照《同光十三絕》畫中朱蓮芬的扮相，其他人物的扮相也參考了《昇平署戲圖》中的人物，回歸原本裝扮和典雅的劇場，為作品添厚了一份古意，但配上小劇場的處理，讓我思考次番改編想要提問的是甚麼。

道姑思凡，是一份禁忌，有着神秘色彩。妙常跟自己作心靈對話，充滿期待、質疑、希望和失望，最後她發現和面對自己再去追舟，追趕的是自己的快樂。高濂說的故事，不是打破禮教的愛情，而是只要肯定心底的慾望而再去追求，也會得到上天的祝福，古人的智慧，我們明白了嗎？

小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