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的無限空間
有一首廢名自己很心愛的作品叫〈掐花〉。這首詩裡有很深刻的對生死的思考,它是從一些空間的極端狀態變化而來的。
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
於是我把它一口飲了。
我害怕將是一個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裡淹死了。
明月來弔我,
我喜歡我還是一個凡人,
此水不現屍首,
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
詩裡有兩個典故。第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是廢名特別喜歡的一句吳梅村所寫的詞,叫〈閨情〉。裡邊有這麼幾句,“斷霞微紅眼半醒,背人驀地下街行,摘花高處賭身輕”,講一幫小女孩在花樹底下跳着摘花,看誰的身子最輕,非常艷麗,但是又帶有童真的一句詩。第二個是“此水不現屍首”,這麼奇怪的說法,也是一個佛教經典。廢名在一篇文章裡解釋過:“我讀《維摩詰經》僧肇的注釋,見其引鳩摩羅什的話,海有五德,一澄淨,不受死屍,我很喜歡這個不受死屍的境界,稍後讀《大智度論》更有菩薩故意死在海裡的故事。許地山有一篇〈命命鳥〉,寫一對情人蹈水而死,兩個人向水裡是很美麗的,應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第二天不識趣的水將屍體浮出,那便臃腫難看了,所以我當時讀了很惆悵。在佛書上看見說海水裡不留屍,真使我喜歡讚嘆。這些都與我寫的〈掐花〉有關係,不過我寫的毫不假思索。”這是廢名典型的一種對自己詩的解釋,他說了一大通,最後說他自己這樣寫是不假思索的——不假思索是一種禪的境界,他是頓悟而生這首詩的。
這首詩的空間是個甚麼樣的空間——“摘花高處賭身輕”,想像一個人在花樹下,往上一躥,結果就像古代仙人小說一樣,他跳到了一個仙人的境界,跳到了桃花源裡去了。他掐了一瓣花瓣,把它放在水或酒裡一口喝掉了。
如果是中國古代小說裡,接下來這個人肯定得成仙。但廢名思路很清奇,他說,如果我是一個仙人,我跳到水裡會不會淹死?他說我是會淹死的,仙人淹死了會怎麼樣?人死了成仙,仙死了成人。為了月會來弔唁我,我還是喜歡我是一個凡人,凡人跳到海水裡就算淹死了,屍首也不會出來。
但最後他又回到明月的照耀裡去,他說,這月亮這麼好,但照到這水上是一溪都悲哀的意思。歸根到底,他還是憐惜這個將要死去、總有一死的凡人或者仙人。
詩裡首先出現一個介乎於仙與凡之間的空間,就是桃花源。桃花源是一個不仙不凡,但又超出人類所能建構的理想國的這麼一個地方。然後它就出現了仙界與凡界之分了,是一片水。這片水是桃花源的水,也是大海的水。這片水被月亮照着,也成了一面鏡子。而這個人有時候在鏡裡,有時候在鏡外,重重疊疊,互相倒映,這個空間就成了一種無限的空間。
博爾赫斯說過,要營造一個無限的境界,最簡單的就是把兩面鏡子放在一起,我們自己照一下鏡子,就會發現,一前一後兩面鏡子就會出現無限個你在裡面。詩裡是一個明月形成的鏡子和一片溪水的鏡子,月與溪相照,就是兩面鏡子照出來的無限,而這無限本身又映照出人的有限,這就是廢名的悲哀所來的地方了。
我理解的空間是個大概念,它既可以是現實生活的空間,也可以是廢名詩裡的人間和仙界,它可以是月亮與溪水映照出來的無限宇宙空間,也可以是這首詩用文字所建立起來的文本空間。裡面一個個漢字、一個個意象,都是這個空間的不同維度。而詩人就像魔法師一樣,通過將它們並列、倒置,營造出了我們日常生活中所不能見的空間。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