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島與學生們
1
荒島中央的湖裡,有一個正在洗澡的矮小人影。
她是江尤,半個月前遊輪失事後,漂流到荒島上的倖存者之一,是一名小學五年級生。
皓方站在江尤摺疊整齊的衣服旁,樹枝和黑夜給了他掩護。別多想,他並不是偷看小學生洗澡的變態,他只是有任務在身。他雙手握着瑞士刀,洗腦自己眼前的江尤既不是小學生,也不是小女生,更不是人類——她只是一隻動物。一隻有手有腳有五官有頭髮、胸部尚未發育的雌性動物。
皓方的手在顫抖。碰到了樹枝,連帶半個樹林都在震動。也有可能是海風。簌簌聲不斷,像是在看戲起哄,吵得皓方揪着一顆心。他隱約發現,自己在泥地上的黑影扭曲晃動,因為他雙腿在顫抖。
江尤洗好了,她靠近衣服堆,拿起用了半個月且開始泛黃的酒店白浴巾。皓方緊咬牙關,雙手祈禱般聚在胸前。久未修剪而半遮眼珠的劉海,蓋着的額頭一片汗濕,背後也濕了。他突然想到了純貞——他的女友——不知她有沒有發現自己不見了?不過葉仁肯定會想方設法把她穩住的。不能讓她知道這件事情……絕對不能。
他還在猶豫。雌性動物穿上衣服後就更像人類了,再不下手就沒有機會了!這番掙扎消耗了他太多體力,他想起自己快一周都沒有吃飽過了。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犧牲一個,可以救活三個。”
葉仁,那名大學男生的話在皓方耳邊響起。是他提議把江尤作為食物的。
“這不是民主社會嗎?民主社會的根基是甚麼?”今天下午,江尤和純貞在帳篷裡趁着午後陽光減弱,海風清涼睡午覺時,葉仁把原本在打魚的皓方拉進了男生帳篷,並向他說了自己的求生下策。
“自由?”皓方回答了葉仁的質問。
“不對。”葉仁晃動着那根肥胖白淨如韓式年糕般的食指,“是少數服從多數!這才是民主的根基。”
“所以呢?”皓方看着即使在孤島求生半個月卻依舊白胖的葉仁。他又看了看光着膀子的自己——又黑又瘦。想起來,這些天葉仁根本就沒幫忙下海打過魚,就連柴火都沒砍過,還都是兩名女生砍的。
“所以為了多數人的福利,就必須犧牲少數人的福利呀。”那張大臉像一塊豆沙大福,晶瑩的臉皮中帶着紅潤。要不是那張臉上冒着汗滴,還真讓皓方有點食慾。
皓方隱約覺得這個不靠譜的大學生要說出點不靠譜的建議來,他趕緊找藉口道:“我還要去打魚,晚點再說吧。”
他起身要走,葉仁拉住了他。兩人都是黏唧唧的,皓方立馬甩開葉仁的胖手。
“你先聽我說完啊。”
“我不趁着天亮打魚,今天晚上吃甚麼?繼續喝海風?”皓方氣惱道。這島嶼太濕熱了,像皓方這般好脾氣的人都耐不住要發脾氣。
“小兄弟,不是我拆你台啊,但你都堅持打魚一個禮拜了,有打到過一條嗎?唉,別說是魚,一隻蝦,有嗎?”
皓方說不出話。昨天撿到幾個貝殼給大家當作晚餐的,還是參加過童子軍的江尤。
“孤島求生最重要的是甚麼?”
“你說話能不要總是以問句開始嗎?你有話就直接說,我要是知道你想說甚麼,那你還有必要說嗎?”皓方口乾舌燥,撿起葉仁的水壺咕嚕喝了一大口。
“行行行,我簡而言之。我的意思就是你越消耗自己的體力,死得就越快!懂嗎?”
皓方突然想到,漂流到荒島的一開始,四人收集完漂在淺灘上的物資後,江尤曾提議要嚴格計劃每日的食物攝取量,以做長遠打算。眾人都同意。直到真的開吃時,以葉仁帶頭,吃超過了每餐的份額。原本節省點可以吃三個月的食糧,不到半個月就見底了。這要怪,還不是怪葉仁嗎?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應該聽從那個小學生的話,每天省吃儉用,等救援隊來?”葉仁看穿皓方的心思,就如輕易穿透帳篷的日光一樣。
他看皓方默認了,又說:“你真覺得她是在為我們做計劃?”
“難道不是嗎?”
“放屁!”葉仁語氣激動,聲量卻沒有提高半點,“她那是在給自己留後路呢!你想想,我們四人之中,你是高中生,你那小女友是初中生,我呢?我是大學生!而她呢?她是小學生!這食物攝取量能一樣嗎?她那樣的分配啊,就是為了把我們的份變相給減少了,她吃那雞屎點大的食物作為一餐當然是剛剛好,但我們呢?完全不夠呀!你懂我的意思嗎?”
皓方覺得葉仁說的不無道理。
“你想,她一個小學生,無論如何都不能和我們公開作對,這要怎麼才能保障自己活下去呢?只好想出這個計謀啊。她想得美啊!說甚麼那些食物只要分配得當就能撐三個月,胡說八道!要是按照她的分配去吃的話,還沒到三個月,我們三個先被餓死了!”葉仁邊說,雙手邊揮舞個不停,像是在替皓方撥開江尤佈下的迷霧般,又像是在驅趕蚊蟲。只見他那蝴蝶袖前後晃動,裡面儲存的脂肪就像斷食一個月也死不掉。
“你現在說這些又有甚麼用呢?食物都吃完了。而且我們也沒照着她的分配吃,不是嗎?”
“這就對了,可不能跌入她設的陷阱。”
“你就是想和我說這些?”
“不,我想和你說的是民主。”
皓方咂了一下嘴,他的內心已經融化了。
“喂,你別急啊,你覺得民主不重要嗎?民主是最重要的!它攸關我們的生死!”
皓方看了一眼帳篷外的天色,太陽貼近海平線了。
“你快說重點。”
葉仁晃了晃豬手,意思是你放棄吧,反正你也打不到魚的。
“再不說,我走了。”他掀開帳篷,一腳踏進了沙子裡。
“行行行,那我就說重點,急甚麼啊?你聽好,我的重點就是,在民主的社會,要保住多數人的性命,就必須犧牲少數人的性命。”
皓方回過頭。他秒懂葉仁的話,但他的道德觀告訴他,是他誤會了。可是葉仁之後說的話,讓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誤會甚麼,葉仁就是那個意思。皓方坐在葉仁面前,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感覺攫住了他。
2
聚在胸前那雙手,成一直線從繁雜的樹枝遞了出去。
尖銳的樹枝劃破了皓方的手臂,手臂上滿是血印。而那把瑞士軍刀,劃破了江尤的細嫩皮膚,插在了她的胸口上。
她喘着氣,眉頭倒八字皺着。那刀像是有生命般在她的胸前起伏着。她看着沒入胸腔、深不見刀刃的紅色刀柄,沒有言語,只在喘氣,連尖叫都沒有,她無從對自己的處境下一個判斷,哪怕樹叢中突兀的存在着一雙顫抖的手。因為她的意識正在流逝,雙眼佈滿恐懼,但很快地,恐懼的本能也隨着意識流逝了。她的眉頭不再緊皺,她的胸腔不再劇烈起伏,她的雙腿不再支撐身體——就因為多了一把小刀的重量,她站不穩,向後倒去,倒在了地上。倒地聲出奇的安靜,皓方甚至在一剎那以為江尤消失了。
他在樹叢後目睹江尤被瑞士軍刀殺死的過程。他不敢現身,甚至不敢相信是自己下的手。那把刀為甚麼會出現在她的胸腔上?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啊!!!!!
尖叫聲從他嗓子中爆出。一雙手猛地捂住宣洩情緒的出口——唔唔唔……
那雙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白光的胖手——是葉仁。
“閉嘴!閉嘴!”他從後瞪着皓方,手上那力度大到只要再持續得久一點,皓方就會被悶死。
“冷靜了?”他稍微鬆手。這時皓方兩腳亂跺,胸口渴望着空氣。他一股腦兒地點頭。
“真的?”
又是一陣點頭。葉仁鬆手了。皓方猛吸一口氣。他躺在地上,想盡量拖延。因為他不想面對如何處理江尤屍體的現實。他仰頭喘着氣,睹見那顆月亮是真的圓。在澳門是看不到這麼圓的月亮的,哪怕是中秋節也比此刻他看到的小一圈。圓得就像是一隻眼睛,在他眼前瞪着他,他感到心慌。
3
“為甚麼……要我去?”下午在帳篷裡,葉仁說了自己的計劃後,皓方質問。
“很客觀的說,因為我太胖了,活動起來不方便。”他拍着自己的肚子,“而且我膚色也太白了,會被發現的。”
“我覺得沒有所謂。”
“那很好啊,就今晚吧?”
“不是對於我去做這件事情沒有所謂!是我覺得你的這些理由都沒有所謂!”
葉仁沉默半晌後道:“那換個角度,這計劃是誰想出來的?”
“是你想的,但為甚麼是我下手?”
“這叫分工合作!我出腦子,你出力氣!要不然要你幹嗎?負責事後大快朵頤,和我搶食物?”
皓方無力反駁。
“你想想你還有個女朋友,你這是賺到了!一人出力,兩人獲利!而我只有一人,怎麼想都是我虧吧?”
“行行行,那要怎麼……那個……執行呢?”
“我都準備好了,吶,用這個。”葉仁把紅色的瑞士折疊刀從自己的兩個枕頭下掏了出來。
“從哪來的?”
葉仁沒回話。他說計劃在今晚執行,免得夜長夢多。但皓方覺得葉仁主要是怕自己反悔。
4
回到月光下。剛剛因為驚慌而耳邊一直耳鳴的皓方終於恢復了正常聽覺。他聽到叢林四周的蟲鳴。
“你要在這裡坐到甚麼時候?”
“純貞沒發現嗎?”
“我跟她說你去弄捕兔子的陷阱了。你那小女友還真笨啊,這個荒島上哪來的兔子?隨口亂說她也深信不疑。”
皓方很氣,但他又不敢輕舉妄動,他現在和葉仁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他不希望這艘友誼小船翻掉。
皓方看着江尤的屍體,眼睛是閉上的。是葉仁剛剛給合上的。月光就像是手術台上的照明燈,江尤身上的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見。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葉仁這句話正好解放了皓方,“你先回帳篷吧。明早就有肉吃了。”
皓方不語,轉頭走入月光無法滲透的叢林。
“喂,”葉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下你想和女朋友做甚麼都行了,不過要小心別又搞出人命啊,哈哈哈哈——”葉仁的聲音讓皓方感到反胃。他對自己洗腦,他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只有這樣,他才能將自己的罪惡平攤給葉仁——不,如果真要細算的話,葉仁才是整件事情的主謀,他只不過是幫兇罷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5
一陣香味入鼻,皓方心想自己是在做夢嗎?
他捏了兩下鼻子。純貞在他的臂彎裡轉了個身。
不對,是真的香味。是肉的香味。他把純貞叫醒,自己拉開帳篷的拉鏈,跑到了陽光尚未直曬的沙地上——兩個帳篷中間的火堆旁,正插着一圈肉串。
“來吃吧,早上抓到的野雞。”爐火後的葉仁如幻影般。
“野雞?”這時純貞也出了帳篷。
“對呀。”
“我怎麼沒看過島上有野雞呢?”純貞問皓方。皓方沒有反應。
“今早突然冒出來的,快來吃吧。”
“我先去洗臉。”純貞說着走進了叢林。
皓方和葉仁視線相交。
“你放心吧,我都處理好了。”葉仁的話讓皓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昨天和純貞玩鬧的時候,突然想到之前葉仁偷看過江尤洗澡。這事他並沒有揭穿,因為他覺得自己只是高中生,鬥不過葉仁這個大學生。昨晚葉仁除了處理江尤的屍體之外,還對那具屍體做了甚麼?皓方需要遺忘的事情太多了,他感到一陣頭暈,太陽開始張狂了。
“快吃吧,要糊了。”
皓方本能性地抓起一根肉串——這不是江尤,這是動物,這不是人類,這是火雞!他的道德感使他反胃,但他的腸胃卻在渴望鮮肉及油脂。
“好吃吧?還有很多呢,夠我們吃上一段時間。”
皓方三兩口吃完一串,又吃一串。狼吞虎嚥間,純貞回來了。她臉上掛着水珠,在正午陽光下反射着光暈。
“小尤呢?你們看到她了嗎?”
皓方想起昨晚是怎麼說服純貞和自己同帳篷的——“你擔心甚麼?葉仁一個大學生怎麼會對小尤有非分之想呢?”
“不知道,我從早上開始就沒見過她。”葉仁說。皓方還在吃着,彷彿把肉都吃完後,小尤的存在就會徹底從大家的記憶中抹除似的。
“昨晚她不是和你一個帳篷嗎?”純貞眉毛一皺。
“對呀,可是我一早起來就找不到她了。可能又去抓貝殼了。”
“那怎麼不在這邊抓?”
“這邊的都抓完了吧。”皓方不懂為甚麼葉仁能像甚麼都沒發生似的與純貞撒謊。
“我去找她。”純貞本想叫男友一起,但她看到男友正在大快朵頤,也就不忍心打斷他。
“先吃點吧,等會你餓暈倒在叢林裡,我和皓方還得去找你。”
純貞覺得葉仁說得有理,彎腰拿了一根肉串吃了起來。兩人注視着純貞咀嚼着的嘴——
“哇——”
兩人臉上都出現了共犯式的竊笑。
“真好吃!上次吃到這麼嫩的肉,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葉仁笑着,皓方吞着,純貞品嘗着。
吃完後,純貞還是走進了叢林,尋找小尤的身影。她在那樹木交錯的叢林中喊着小尤、小尤、小尤……但除了海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與海浪在遠方迴蕩的嘩嘩聲外,一片寂靜。
“小尤你在哪?小尤!”
她就這麼一直找着。這天沒找到,明天繼續找,然後後天,大後天,就這麼一直找着……
“小尤!小尤?”
鐵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