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麗狄雅娜》的雙面抗議
一九六一年康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薇麗狄雅娜》(Viridiana),是西班牙國寶級導演路易斯 · 布紐爾的“宗教三部曲”之一。故事描述長年在修女會中修行的薇麗狄雅娜(希爾維亞 · 皮納爾飾)即將立誓歸宗,負責人建議她前往鄉間大宅探望資助人海麥叔叔,由於她酷似叔叔的亡妻而令他動情,在即將動身返回修女會的前夜,叔叔央求她穿上亡妻的婚紗及向她求婚,被拒後指使女僕用藥麻醉了她並企圖強姦,第二天他竟然自殺身亡。薇麗狄雅娜留下來並接濟了一些病乞、流浪漢和殘疾人共用大宅;海麥的私生子何塞則僱人重整四周的荒蕪田地。兩大財產繼承人的發展方向和治理方針迥異,一開始便分道揚鑣。
薇麗狄雅娜照顧基層人士的生活,帶領他們虔誠禱告。豈料他們趁二人進城時,將大宅搞得一團混亂,共同享用了一頓無所顧忌的晚餐,而且品行敗壞,道德淪喪,構圖戲仿達芬奇名作《最後的晚餐》。結果布紐爾要對有關諷刺負責,西班牙在官方報紙上公開指責《薇麗狄雅娜》,電影在西班牙直到一九七七年才解禁。當電影被送去審查時,被要求作出多項修改,而唯一改變的只有結局。原來的結局是何塞趕走女僕拉莫娜後,歡迎薇麗狄雅娜進來並關上了門,觀眾必然認為她最終背棄了諾言,成為他的女人。現在的結尾是讓薇麗狄雅娜加入了何塞和拉莫娜的牌局,這樣結局就更隱晦,讓女主角更端莊。
布紐爾一向不喜歡單純的複製,也不希望角色過於簡單片面,他含糊了角色的特質,讓主角和惡棍等角色都是矛盾地存在。通過曖昧地展示一名妙齡女子內心裡同時潛藏着貞女和妓女的雙重品質,讓人感受到這個專注於受虐但是理想主義掛帥的天主教派主角,有着受虐與荒謬並存的獨特感染力。她的存在,既令人羡慕與仰視,也令人不安與驚愕。她誤以為自己失去了童貞,所以無法歸宗,但她依然選擇了修女的行為模式,由貞女變為俗世中的“聖母”。據說布紐爾的童年回憶,和天主教的秩序及信仰分不開來,直到上大學之前,他仍深受天主教文化的影響,導演自身的烙印恰恰投射到薇麗狄雅娜的形象和身份之中。
雖然薇麗狄雅娜讓眾人各盡其能,衣食無憂,可是布紐爾沒有讓“聖母”的“烏托邦”願景得以實現,只讓世俗的肆意揮霍和宗教的荒謬救濟陷於對立,讓下層的罪惡與腐敗蹂躪上層的善良與脆弱,這樣布紐爾才能在高雅的經典上進行“低俗”的二次創作。在導演眼中,那些人有着揮之不去的劣根性,一朝得志便會乘機利用教條的漏洞為所欲為,風險點多面廣。至於兩大當權者缺席時,下層群體表現出的無政府主義混亂,這和布紐爾早年的遭遇,關係密不可分。他經歷過西班牙內戰,當時法西斯、無政府主義者和西班牙共產黨互相角力,隨着某股勢力逐漸得勢,便目無法紀,導致百弊叢生,宏觀情況讓他心灰意冷,深惡痛絕。
總而言之,《薇麗狄雅娜》如實呈現了導演背向宗教權威,厭惡資產階級的墮落與偽善,無政府主義理想與激情下的失序失控亦令他感到困惑。現實扭曲如此,難怪他要寄情於超現實主義。其實這名超現實主義導演常被批評為死硬派,不是因為他反對宗教而經常被譴責,而是因為他反教權主義。片裡的刀可以是任何形狀的,何以一把具有救贖意義的十字架會搖身一變而成為刀呢?這正是無聲但有力的雙面抗議。影片的整體格調就有這種不動聲色的叛逆與顛覆,當然跟布紐爾和西班牙政府周旋拍片的經歷不無關係。片末的鴿子場景和西班牙文化的關聯,實屬控訴,從“最後的晚餐”的一幕可以感受到這種控訴的微妙力量。
令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