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碑
我們的鄰居,海峽兩岸大名鼎鼎的台灣來的歌仔戲名角賽月金,左鄰右舍大人小孩都稱呼她的小名,叫她阿錢。以賽月金和我的祖母一般大的年紀,這麼稱呼並非不禮貌,相反,是她特別的身份地位,讓人覺得世俗的稱謂對她不適宜,倒有點像一個有成就的女性,人們會稱她為先生一樣的意味。
阿錢說,算命師說她五行缺金,所以台上叫賽月金,台下叫阿錢,錢也是金的意思。從叫開的那一刻起一發不可收拾,紅遍閩台。
舊時代的名角,台上唱着戲,台下的戲迷往台上扔花、扔信物、扔金銀首飾。賽月金的宅第奢華,她又性情豪爽,慷慨大方,人緣極佳。年輕時的一堆富貴女粉絲,不管甚麼時代都跟着當年女扮男裝的她,陪玩陪聊陪吃喝打麻將。
但阿錢讓我喜歡的,或者說讓我着迷的是,她不只是交富貴朋友,貧苦朋友也交。
阿錢異常潔癖,她的屋子裡裡外外一塵不染,但她能讓一個被人叫作傻剃頭的孤兒進她的房間,讓那個髒兮兮的傻孩子為她理髮,再為她揼骨,然後陪她聊天。
我上網找阿錢的資料,台灣的名人庫裡,年輕時的她多麼溫婉秀麗。而我在她的房間裡看到她中年時的男裝照,又別有一番玉樹臨風,可她是一個幼年時被多次轉賣的孤兒。
阿錢結交的孤兒不只一個,孤兒中人也多,三教九流,良莠不齊,但阿錢心大,來者不拒。
當中有一人叫阿偉,阿偉長得一點也不偉岸,典型的饑餓年代的孤兒模樣,瘦骨嶙峋,寒背雞胸,一張臉連帶眼睛都是三角形的,但細看並不猥瑣,眼神清明直面對人,一點不含糊。
阿錢性格大方,唯潔癖過人,見我小叔叔在後院裡穿着一條短褲提着水桶沖涼,就說把這個地方弄髒了,小叔叔年少氣盛,吵了起來。阿偉站在一旁癟紅着臉想幫阿錢又不知說甚麼好,癟了很久才說,你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光着膀子是不禮貌不文明的!
這下可好,我小叔叔不懷好意地渾身上下瞄了他一下。
那阿偉一年四季兩套衫,夏天穿一件已經洗成灰色的白襯衫,從秋到冬再到春,就都穿一件掉了色的黑夾襖。
只聽得小叔叔冷笑一聲,說,你也可以把衣服脫了啊?敢嗎?
大家都愣了,這話對阿偉來說太輕蔑了不是?但聽我的祖母大喝一聲:說甚麼話了?給我進屋去!
在我小叔叔發愣的那一瞬間,我祖母抬手兜頭給了他一巴掌。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叔叔越來越討厭阿偉,私下裡叫他三角六尖,但阿偉充耳不聞,不管身上穿的是灰色的白襯衫還是掉色的黑夾襖,他都那樣樂呵呵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是的,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其實很精彩。他像模像樣地吹很好聽的笛子,他會唱歌,唱歌舞劇《白毛女》的插曲《太陽出來了》,他能一點不打岔地唱到最高處。
年輕人都好強爭勝。我喜歡我的祖母和阿錢,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她們,處世大氣又有趣。
阿錢這頭說我小叔叔沖涼會弄髒院子,那頭她自己天熱起來受不住,就把這事給忘了,問我和我祖母家裡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祖母說是,她即刻說太好了,再問我祖母熱不熱。我祖母說熱啊。她說,那我們趁大家都不在家,大門關上,就在這院子裡沖涼是不是很爽快?
我和祖母都被這個提議給弄笑了,她轉頭看我說,貞婭你也洗?
我笑着搖頭,她笑對我祖母說,她怕脫掉衣服被我們看見!我們不怕,我們老了,反正也就她一個人看,怕甚麼,來吧!
兩個老太太真的搬來大木盆,互相取笑加自嘲地玉帛相見洗將起來。我躲到門後被阿錢老太太笑到面紅。
後來很久都沒再見到阿偉,阿錢說他找到了工作,沒時間來了。
又過了幾個年頭。我的母親有一天回家說,她的一位同事的丈夫是廈門大學的教師,同事聽他說,他去參加了一個小學代課老師的葬禮,那位老師的名字叫陳志偉。
陳志偉就是阿偉啊!
代課老師只是一份臨時的工作,收入不多,看不到前途,但阿偉兢兢業業,竭盡所能,包括節假日,都奉獻給了他的學生。在那個讀書無用的年頭,孩子們的家長看到了他的付出和熱誠,最後看到他病倒。
那所小學叫南普陀寺小學,學生主要是附近的菜農和漁民子弟,也有很多是位於南普陀寺旁邊的廈門大學的教師子弟。
我想,阿偉一定給那些孩子唱過歌,吹過笛子,講過故事,教他們去找尋他沒有去過的高峰和嚮往的文明。
阿偉長得一點都不偉岸,他的名字都寫在他的心裡。
廈門大學的那些教授和講師們,動員全校之力為他找來最好的醫生,可惜回天無力。
那一年的阿偉,太年輕。
最後,在那個開始摒棄土葬,提倡火葬的年代,這些崇尚科學的老師們執意要為他土葬,要為
他在人間留下一座豐碑。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