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花蓮

花蓮曾經以一個詭異的形式出現在電影《大象席地而坐》的小說原著裡。它篇幅雖小，但力道與同名電影不相伯仲。小說裡的大象在花蓮市動物園席地而坐，電影裡卻變成了滿洲里——其實我覺得，要是真的保持在花蓮，這部電影將更殘酷，將徹底擊碎我們臆想的異域情調。

這一點，我是第三次來花蓮才確定了，之前的花蓮是旅遊勝地的、彩色的花蓮，現在疫情嚴控下旅遊停歇的花蓮，是黑白的花蓮，所以我也冒險用黑白攝影去呈現這一個本來五彩繽紛的亞熱帶海濱城市。

彩色的花蓮是怎樣的？我寫過花東海岸：“過百里花東海岸，染一身紫紅的暮色，把信件拋散於無數異鄉人的行囊中：說仍有山有水，有驛站有行程。半夜在一個陌生人的身體中蘇醒的靈魂，啼唱出原鄉千年前渡渡鳥的歌聲。”

也寫過花蓮海畔的清晨：“假如世界現在荒蕪我們也不外如是，巨浪拍擊岸邊亂石，挾帶着東太平洋全部的風雨……最後一輪朝陽旋即在雲層隱沒，遠渡的航船熄滅了燈火。這時我是一只鷗鳥，潔白並且穿越一海的藍色。”

但是現實是“夜黑的花蓮，幽暗地盛放，在一家廉價旅館像來往機車車輪輾轉難眠。突然就聽見這夜市中一個呼喚我的聲音：這聲音把我買去，帶到他一九六○年的家，讓我聆聽他不發一言的老家具。”這就是那一年黑白的花蓮。

因為第一次台灣環島旅行是孤絕的一人，沒有去探索城市，只是流連那些山山水水。後來和同是舊書癖的人同行，就執着地去尋找沿途那些舊書店。花蓮著名的“時光二手書鋪子”我們就沒有錯過，“時光二手書鋪子”有專門一個花蓮文學的書架——我在這裏尋到一本《台灣四季：日據時期台灣短歌選》，為花蓮本土著名詩人陳黎和日本詩人上田哲二合譯。

今年第三次來花蓮，也依然很文學，住在一個叫“文學河岸”的民宿，旁邊是花蓮高中——楊牧和陳黎、廖鴻基等作家的母校。第一天晚上在花蓮高中演講“香港文學與社會政治”這樣的題材，第二天就去漫遊熾烈陽光下有點像個空城的花蓮——恰好這天是端午節。我走過美崙溪至花蓮海濱，看到海浪彷彿像是輕輕掀起了千垛慰靈碑——我寫道：“昨天的粽子仍然披着蓑衣，固守着死亡的黏稠，海攤開了雙手，無限地攤開說：無。”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