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底法相鏡中宿緣
一場全球大疫症,從政府對策到民間反應,突顯東方和西方文化之別,尤其是後者高舉個人主義的一面。自文藝復興以降,從哲學到美術,西方文化強調自我,一直不乏例子。法國哲學家尼采一向自視甚高,甚至達到自我膨脹的地步。在自傳《瞧!這個人》(Ecce Homo)丟棄的手稿中,尼采曾經寫道:“既然舊的上帝已被遺棄,我就準備統治世界了。”只要世人仍敬拜上帝,自然教人謙卑,自我亦必受限制。有無神論誕生之因,才會結下尼采自命“宇宙最強”之果。
在西方美術世界,肖像畫屬繪畫傳統重要一支,在文藝復興時期更大放異彩,畫中人成了肖像,仿如成為“優秀卓越”的代言人,孤芳自賞,睥睨眾生。畫家“自繪”以外,也為他人繪像,將親友、情人、模特甚至贊助人紛紛入畫,成為當時意大利人口中的“鏡中肖像”。現代人渴望自己在鏡頭前夠“上鏡”,當時的畫家,則以一管彩筆,開展一項接一項匠心獨具的形象設計工程,力求將畫中人變身成為高貴大方的淑女,或風度翩翩的紳士。
西方有不少大畫家,如達芬奇、梵高和雷諾茲等,皆有自畫的習慣,唯相比之下,荷蘭畫家林布蘭 (Rembrandt),對自畫像則可謂情有獨鍾。十七世紀是荷蘭黃金時代,藝術和科學成就獲舉世稱頌。林布蘭趕上了大時代的洪流,憑着精湛畫藝年少成名,著名畫作多不勝數,譬如《夜巡》、《月亮與狩獵女神》、《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等。
林布蘭畫作題材多變,但他留下的肖像畫,從少年畫到老年,畢竟最引人入勝。從美術角度看,林布蘭以素描、油畫、速寫、版畫和刻蝕等技法,記錄了他不同時期的真實容貌,面部表情豐富,形象生動而細膩。若要了解林布蘭一生,他的自畫像系列,猶如一部濃縮版自傳,畫中人的悲與喜,勾勒出這位被譽為“荷蘭史上最偉大的畫家”的歷史輪廓。少年時期的林布蘭,豐神俊朗,一臉自信。不少早期的蝕刻畫,筆下全是古靈精怪的表情,也是林布蘭事業最春風得意之時。到了十七世紀中葉,荷蘭美術發展蓬勃,畫作數量供過於求,價格也隨之急降。市場汰弱留強,唯有出自名家手筆,方能賣出好價錢。林布蘭的畫技縱然出類拔萃,但時尚風潮來去匆匆,使他難以追上時代步伐。再加上林布蘭為了確保畫作質素而不惜工本的作風,讓他晚年陷入創作和生活困境。在最後一幅自畫像中,林布蘭的面容憔悴而蒼老,大半生飽歷的悲歡離合,就如他筆下臉上的皺紋,每一條都被歲月輾過而留痕。在人生的最終章,林布蘭貧病交迫,始終擺脫不了歷史上許多大畫家潦倒失意、鬱鬱而終的宿命。
杜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