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宗北斗”話舊
二〇〇四年,澳門藝術博物館開始了年度明清書畫展計劃,借助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的收藏,舉辦了“至人無法”八大山人、石濤特展,在海內外學術界引起迴響。此前藝博館曾與南京博物院合作“硯池應有墨華飛”揚州八怪畫展,但有意識地以明清名家、流派為年度展覽計劃,還是始自“至人無法”。
為什麼以明清為重點?因為其時上海博物館接連舉辦了國寶級的中國古書畫展,鬨動國際,陳燮君館長、單國霖主任的眼光都集中在晉唐宋元,續有佳作,其他大博物館也摩拳擦掌。先不論境外博物館舉辦如此級別展覽的難度,明擺着有明清美術的空檔,我們為何不去爭取?
藝博館的想法是玩拼圖,一個展覽如同一個版塊,持之以恆,逐一拼合,以展覽為經,以研討為緯,向新生代展示明清美術的面貌。
隨後一年,適逢董其昌誕生四百五十周年,正好為古人做壽,遂有“南宗北斗”。也是故宮、上博的出品。
作品難得,確實也引起美術愛好者、收藏家、古董業界、美術院校師生、學者的巨大興趣。董其昌是明清美術的熱點,繞不開的。因為身居高位,應酬為難,代筆者亦眾,情況複雜。故宮同事說,徐邦達先生看董畫,幾十年間幾度變化,有初看真,後看假,再看復真的情況,可見董筆鑒定不易。故宮、上博的同事亦紛紛來觀,原因是難得看到對家的收藏。國家有制度,文物不輕易提調;同道來看館藏,給個方便,也不過十件八件,再加也增不了多少,現在大數量公開,人皆得而觀之,豈不快哉。一位日本教授領着幾個學生遠道而來,每日準時十點開館時進場,下午七點閉館時離開,對作品逐一觀察、記錄,默然無語,比我們上班更勤謹,如是者整整一個星期。見此情景,能不感動安慰?
“南宗北斗”展品帳面上是一百二十件套,故宮、上博各半,但是同行都覺得展覽紀念董思翁四百五十整壽,實屬難得,在保證文物安全、制度又允許的情況下,願意盡量多展出。
逐一點算,這一百二十件套書畫作品,因為冊頁不少,總計逾四百之數。其中思翁作品九十三件套,所刻法帖及著作各一,名之曰“畫禪編”;思翁師友、代筆者、流派作家作品二十五件套,概見其藝術輻射面與影響力,名曰“尚友錄”。現任上博書畫研究部主任凌利中,當時受單國霖主任之命負責具體工作,出於對鄉賢的感情及藝術上的衷心悅服,在遴選展品、撰寫說明花了大量心血。展覽出了些成績,都是京滬澳各方共同努力的結果。
思翁筆墨閒雅,最擅小幅卷冊之屬,特別是對題冊頁,誠可謂書畫雙璧,高文雋語,信筆為之,觀者怡悅。
展出的思翁冊頁有好幾部,大放異彩,其中又以《畫禪室小景冊》最引人注目。四開對題,開本略長於手掌,猶是明代原裝。思翁自題簽,上書“畫禪室小景,四幅,戊午三月”,其左下角有吳湖帆小字題識:“此簽文敏手自書”,並繫一印,足見梅景主人矜慎。各開俱無思翁印鑒,益證畫此旨在自娛,扃戶不出。這小冊後為吳湖帆所得,題上“梅景書屋所藏董畫弟一”,裱邊、副頁、夾板題識纍纍,又倩葉玉虎先生題識,可見吳湖帆寶愛之深。
吳湖帆筆墨精到,又是鑒賞鉅子,經他題識的古書畫不計其數,這在“南宗北斗”亦不少見,引起大家關注。我默契於心,到了二零一四年,力促“梅景秘色”吳湖帆書畫鑒賞精品展在藝博館舉行,吳氏題識成為展覽主角,以此方式紀念其一百二十周年誕辰,也是“南宗北斗”帶來的額外收穫,此屬後話。
籌辦“南宗北斗”還有一些小插曲。當初我向故宮爭取這個項目,是在遼寧省博物館五十五周年新館落成慶典中,那時已是二零零四年十一月,時間非常緊張。乘活動茶歇,我游說蕭燕翼副院長支持董展計劃。蕭院長提到,美國納爾遜博物館在一九九二年曾舉辦“董其昌的世紀”展,你們有何想法?我說,董其昌是美術經典,經典是甚麼年代都有讀者的。美國董展,年輕人都不知道,也趕不上,我希望我們能為年輕人創造機會;何況明年就是董生四百五十歲,一個特別的時間節點,下一個可能就是五百周年……言下之意就是不勞我們操心了。
蕭院長是古書畫學者,長年供職故宮,敬業樂業,業務精通,處世有節,辦事說一不二。經過我仔細解說,他釋除疑慮,答應回京後予以推動。談話結束,蕭院長示以輕鬆一笑,爽朗的說:“其實呀,我也非常喜歡董其昌!”這下可好了。
但好事多磨,在上海博物館我則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因為“至人無法”特展帶來迴響,上博感受來自當地觀眾、媒體的壓力。理由是這樣好的展覽,自家的收藏,何解在上海博物館看不到?所以陳燮君館長希望董展在澳門完成後回師上博展覽,向市民匯報出展成績。展品是故宮、上博的,我也樂見其成。這需要京滬兩個機構協商,但董展是藝博館與雙方合作,藝博館直接聯繫故宮、上博,衍生的上博匯報展意向,最初還是由藝博館向故宮反映,但顯然故宮基於本院的文物展覽制度及其他考慮,對此有所保留。
一方並未同意,一方積極推行,雙方都有非常充足、合理的理由;上博希望辦成匯報展,但故宮完全沒有讓步的跡象。坦白講,這事如果故宮、上博沒有談妥,會直接影響“南宗北斗”的工作進度,甚至可能功敗垂成。
我奔走京滬,夾在中間,事情膠着,時間不多,開始有點心焦。我非常理解上博領導的為難:之前我們請媒體到澳門看展覽,加強文化宣傳,但是媒體回來後反而批評我們……
媒體的意見對上博確是一個現實問題。但根據我的理解,在藝博館合作的特展,在展覽期間管理責任歸我方,但展品是上博的,不會因展出場館不同而改變文物展品所有權,況且上博也是藝博館此特展的主辦機構之一,換言之,在上海博物館,是同一時段有一特展在澳門藝術博物館舉行,只不過場地不在上博本館,而在澳門藝博館而已。所以媒體反映“在上博看不到”是不準確的,因為藝博館的特展也是上博的特展。現在流行跨域文化旅遊,上博此舉,正是對城際文化旅遊一個重大支持。
為了爭取辦成“南宗北斗”,我多番向上博領導申明自己的看法,沒有其他辦法,唯有誠意而已。幸好慢慢上博態度有些鬆動,互諒互讓,陳館長不再堅持以此形式舉辦匯報展,事情終於迎來轉機,我也鬆了一口氣,否則二〇〇五年就不會有“南宗北斗”了。
年前在楊志剛館長策劃下,凌利中主任擔起“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的大旗,舉辦了規模空前的董展,我想,這也圓了陳燮君前館長的一個夢吧?
(二十年的藝術記憶 · 二)
陳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