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炒香乾

我是在爾灣的一間川菜館看見那個男生的。

我坐下的時候他的菜剛上桌，半隻烤鴨，一碟青菜。

正對面的位置，不想看他也難。就這麼看着他卷肉，卷蔥條，吃了一個卷，又一個卷。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專注地吃烤鴨的人，那種專注的氣場，非常強大。

他的動作不大，也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一切都是剛剛好。

半隻烤鴨，十分鐘，吃得乾乾淨淨。

然後他開始吃青菜，一碟青菜，也吃得乾乾淨淨。

然後喝茶。

叫來服務生買了單，走了。

這麼認真地吃的人，我只在帕拉阿圖的一個日本館子裡見過，二十年前了，一個高中男生，一碗白米飯，淋上醬油，細細攪拌，吃的時候一臉笑意。醬油飯也能夠吃出快樂，讓我一直記到現在。

現在看到的那個男生，也好像高中生的樣子，一個人過來上學的吧？如果是個本地男孩，應該是一家人吧？一個人，一周才吃一次烤鴨嗎？那麼專注？

我想多了。

我剛剛到美國的時候，二十年前了，一周只能吃一次中國菜，因為一周只去一次中國店，那個角落裡的賣牛肉拉麵的櫃台，算是一個熟食檔吧？一周只去一次中國店，買蔥都要買一捆，買了蔥再在隔壁的錄影店買電話卡，買滿十張送一張。買到第九張的時候錄影店被查封，賣電話卡也賣盜版的錄影店，再也沒有重開過。

我寫過一篇〈過去未來〉，我說我坐在中國店的熟食檔吃着麵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我就會看到我的過去未來。那個長直髮白襯衫的女生，是我的過去，新到美國的第一個月，思念媽媽的菜思念故鄉的雨季，每一個夢裡都會回家。那個拖家帶口的中年婦女，是我的未來，厚粉掩不了的眼袋，忘了梳的頭，拖鞋和珍珠項鏈，一客蟹粉小籠饅頭就給得了的心滿意足。我也描述了一下我的現在，一張緊張一切的臉，還有沮喪，因為早上突然壞了一顆牙，因為打往中國的電話費漲了七倍半，細數着細碎的煩惱，一周一次要開一小時車才享受到的這碗麵也變得可惡起來。

二十年過去了，我果然長成了拖家帶口的中年婦女，除了不戴項鏈不吃肉，別的都跟預言一模一樣。除了，一碗小炒香乾就給得了我心滿意足。

周潔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