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於孤獨的攝影師
圖/文:廖偉棠
攝影師——我指的不是普通的商業攝影人員,而是指攝影家或者攝影藝術創作者——是必然孤獨的。藝術創作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在孤獨中沉溺、從孤獨中提煉靈感、在孤獨中與自己對話的實驗,攝影師所能體會的孤獨感,也許亞於詩人和作曲家,但不會少於畫家與建築師。
陸機《文賦》說的為文之道,同樣適用於嚴肅的攝影創作:“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就以一個像卡蒂埃 · 布列松那樣的紀實攝影師為例,他進入狀態的時候,猶如禪僧入定,然後高度敏感,眼睛集中在世界的五光十色上,精神卻深入每一事物的內質,所以才能迅速抓取一個瞬間中畫框裡貌似不相干的事物的聯繫,形成我們所稱許的“決定性瞬間”。那時候,這個躲在相機背後的人是徹底孤獨的,他需要孤獨製造的虛懷若谷,才能容納喧囂的萬物。
但是,攝影師又是最不孤獨的人,從事野外、生態攝影的人貌似最孤獨了,但在他們的世界裡,星空、動植物甚至一座山一條河,都在和他們對話,正如李白的詩“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創作者的虔誠與想像力就是東風,為他喚醒萬物。
而從事人物攝影的更不用說了,他們必須尊重每一個被攝對象,與他們進行對話以及身體語言的交流——為什麼老照片裡常常能見到放鬆、信任攝影者的被攝者?因為老式相機擺弄需時,在準備拍攝前攝影師常常要和被攝者聊天許久,膠片也珍貴,一切都很莊重。和現在數碼相機上來咔嚓幾下就跑不是一回事,所以攝影史上才流傳下來許多攝影師與被攝者成為朋友的佳話。
至於我自己,除了上述孤獨的美好體驗,我還要補充一點孤獨的最純境界:做暗房工作。在仍然使用黑白底片拍攝的青年時代,每周一次躲進暗房沖洗放大照片是我暴烈青春的一次次淬火。彷彿原始人在山洞裡,也像胎兒在子宮中,黑暗裡看着安全燈的紅光一閃一閃,顯影藥水裡潛影漸漸浮現,烘乾機散發出烤白薯般的香氣。你無思無慾,像巫師虔誠於一念,終於學會了孤獨的魔法,最後照片也許沒有放大得多好,心裡卻寫了一首首沉默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