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農市集的極限
不論在倫敦或台北等大都會的街頭，總有着越來越多的“小農市集”，一眼望去，一攤又一攤販售着各式各樣的生鮮蔬果、有機食材或手作農產品。行走在這些市集間，小農家們經常標榜着“現摘”、“無農藥”、“手工製作”，笑容可掬、親切和藹地展示着和大型賣場中截然不同的自家農產品。此種小農市集風情已成為當代消費市場上的一股新興勢力，並引來越來越多城市中產消費者的喜愛。
挑戰大賣場集團的市集
所謂的小農市集，其特殊之處在於，它不只是另一種販賣商品的“大賣場”。它不但產品與大賣場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標榜在精神層次也有所區別。
小農市集經常強調着，透過農家在假日前來都市擺攤販售自身產品，不但能夠除掉中間大盤商、中盤商、連鎖物流業的層層剝削，而且能夠讓生產者與消費者面對面互動，“種菜的人就在眼前，能夠像朋友般互動得知生產過程”，建立彼此的信任關係，讓消費者更能“吃得安心，用得放心”。因為有小農市集，有理念的小農們將不再只能受制於大盤收購的規格與價格，反而能挹注成本在有機栽種或環境維護上；消費者也能夠不受限於壟斷資本主導的跨國大賣場，而有機會透過對小農的認識與支持，形成一個對生產、消費、環境都正向的循環。
我們的確看到，在當代大型都市中，連鎖超市不斷擴張且日趨集中化、規格化的同時，各個小農市集也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甚至受到許多政府或社會力量的支持。不少趨勢觀察者甚至認為這是當今時代翻轉“大資本壟斷”、“大賣場獨佔”、“全球商品激烈競爭”趨勢的可能，並且是改善農民生計、農產品多樣性的重要支柱，對小農市集模式寄予厚望。
平心而論，走在各個小農市集，的確經常能看到不少大型超市或連鎖超商中所看不到的多元產品。不論是小農家栽種的有機蔬果、自製手工果醬、或是私家釀造的梅酒，自行製作的意大利麵醬，不但品項多元、新鮮，並且大多數品嘗起來都有相當的水準，比起大賣場的產品出色，而且感覺得出賣家的用心甚至個性。
只不過，其產品價格通常偏高，以致多半是中產者才有經濟餘裕流連忘返，比較像是只能偶爾品嘗的有機食材或手作產品。除此之外，大賣場現實中擴張的速度毫不停歇，相對來說小農市集彷彿只是另一種農產品的銷售渠道，但對整體大眾難稱構成甚麼影響。因此我有時不禁懷疑，所謂的小農市集真的能夠改變農業產銷的種種問題嗎？它的另類精神宣稱，有多少程度能在現實中存續？
小農市集的極限
以英國為例，統計上“前六大連鎖超市營業額佔全部雜貨市場80%以上”，絕大多數家庭採買食材，幾乎都是前往Tesco、Sainsbury's、Asda、Marks&Spencer等連鎖大型超市。儘管各地可見有越來越多小農市集，也並未改變這一趨勢。原因很現實：大賣場不但方便，而且便宜。以致於對絕大多數家庭來說，到小農市集採買多半只能是補充性的，除非真的有特殊偏好或財力，但也不會是常態。
除此之外，小農市集固然或許提供了農業生產者直接販售、增加所得的渠道，但要聲稱這根本性的改變了小農面臨跨國產銷集團的大資本競爭壓力，或宣稱透過生產者與消費者直接互動的過程就能改變“商品交易”邏輯，恐怕存有落差。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農產品生產，原則也如同之中的企業處境，彼此間處於激烈的競爭，通常導致大資本勝出、市佔率集中。也因此，大型跨國超市集團的出現本身，即是在市場競爭的過程淘汰了大量小商家、自營業者的結果，這當然即包括了對“小農”的排除。在自由市場上並非沒有容許小業者的夾縫，但整體上“集中化”的趨勢並未因為出現“小市集”、“新平台”而改變。舉例來說，網絡銷售渠道的出現給不少小商家帶來機會，但隨着競爭與挑戰，漸漸還是由大資本大企業取得優勢。農產品也大抵如此。
而要克服“商品交易”邏輯所帶來的問題，例如業者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而犧牲產品品質、欺瞞消費者等訊息落差困境，出路恐怕也不在於交易的買賣兩造之間有沒有機會相互認識，或者能否建立彼此信任關係，更不會是產品販賣者的親切與否。
舉個實例，一般商品中“直銷”業者的產品，通常銷售者都藉着朋友關係，熱心親切地推銷着直銷產品，但其內涵未必就會比“大品牌”的產品來得優良，或因為其直接與消費者互動而就有改良動機。現實中很可能直銷業者只是藉由“相互認識”、“建立信任”、“親切和藹”作為一種販售策略，但仍是以壓低成本、增進獲利為唯一目標。直銷業者如此，小農未必就有差別。
綜合而言，要如何讓更多農家能在尊重土地、環境、多樣性的狀況下生產，不致於在跨國大集團的激烈競爭下被淘汰出局，是整體的農業政策問題，涉及到整體規劃、農村再造、食安管制、策略補助、扶助小業者、促進合作生產、合作消費、推動大眾教育等等，小農市集可以是其中一項策略，但恐怕並無法就此帶來截然不同的風貌。
倘若我們也期待更多精緻多樣的小農產品得以蓬勃發展，豐富我們的生活享受，在資本主義主旋律於農業產銷中仍佔主導地位的當今，我們仍有相當大的挑戰在眼前。這是走出市集外，更值得眾人心心念念所努力的。
(大學講師、社運工作者）
林柏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