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但有真性情
——寫在父親忌日前夕
初夏,於我來說,是最殤的季節。
一年來,經常回想起爸爸遠行的那個淒風苦雨天愁地慘的日子。前一晚疲倦卻愉快地參加了鍾情的文化界聚會,聽到了摯愛的崑曲。在炎熱潮濕的清晨如常起床,泡茶吃早點,直至靠在沙發上離開的那個瞬間,他在想甚麼?他是否痛苦?這個世界太髒太亂,爸爸選擇獨自安靜地離開,正如過往無數次出門參加各種會議,不驚動任何人。
爸爸祖籍山東蓬萊,到他這輩應屬“藩”字輩。祖父為他起名“藩忠”,我想應該是寓意“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吧。不知何時,應該是在大學畢業之後,爸爸自己把名字改為“凡中”。妹妹說爸爸應該是嫌“藩忠”寫起來麻煩,才改成清清爽爽的“凡中”。我卻認為,讀工科的年輕的爸爸,骨子裡應該是個文藝青年,他是寓意希望自己生活在平凡之中。然而,聰明正直的他,卻註定有着不平凡的一生。爸爸對於他當年以優異成績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不久後被打為右派一事,甚少提及。我相信,在那個年代,生性耿直潛心於專業的爸爸,一定與周圍的俗人俗事格格不入;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風骨更是註定他的命運多舛。從被打為右派到平反正名那段漫長的歲月裡,風華正茂博學多才的爸爸,內心應該有多麼的壓抑?還記得我在讀初小時,有一天老師對我說,“回家恭喜你爸爸,現在是‘木工’了,你更要好好學習啊。”回家問媽媽:“爸爸當木匠了嗎?老師說恭喜。”媽媽笑彎了腰,爸爸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是木匠,是工程師,虛名而已。”
雖然不是在祖籍山東出生長大,爸爸具有山東大漢的一切特質。儘管只有一米七二的身高,每個見過爸爸的人都會覺得他高大威猛。劍眉星目的爸爸,一身正氣,不怒而威。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重男輕女風氣甚重,我們家三個女兒,不知內情的人會以為一定是想追個兒子,三個女兒的出生會否讓爸爸一再失望卻不得而知。據媽媽說,當小妹出生時,護士們都不敢去跟爸爸報告又生了女兒的消息,得知消息後爸爸歡欣的樣子讓醫院的護士們很是吃驚。但我覺得,我的出生肯定是讓爸爸失望了。在大女兒之後,他應該期盼一個可以陪他去澡堂洗澡幫他搓背的兒子吧?而我如男孩子的名字,也應該是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想好了的,只是我從未敢問。從小到大,爸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嚴父,不苟言笑。別人家女兒跟爸爸膩膩歪歪撒癡撒嬌的情形甚少在我們家中出現,想必爸爸是把我們三姐妹當男孩教養,希望我們可以從容大氣,巾幗不讓鬚眉。
爸爸愛戲,戲裡的忠孝節義左右了他的一生;爸爸論戲,參加研討會,獨特的見解讓很多專業科班出身的人士自歎不如;爸爸愛寫作,退休後勤於筆耕,出版多部書籍;爸爸愛交朋友,“多交朋友,廣結善緣”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爸爸愛美食、愛烹調,退休後包攬了家裡的廚房伙食。每每外出試新菜後,家裡餐桌上連續幾天肯定會出現新菜的試行版、改良版乃至進階版。即使當年在生活物資匱乏的東北小城,我們一家五口除了經常看電影戲劇歌舞,在家自拉自唱、自娛自樂外,周末還會浩浩蕩蕩地下館子打牙祭。在當時提倡艱苦樸素的年代,也算另類。移居澳門,在我們姐妹仨陸續大學畢業工作後,爸爸可以安心退休,不用再為生活操勞。有一段時間,在周末不用上班的時候,回到父母家中,爸爸總是準備一大桌豐富的菜餚,暖燈融融,一家人圍爐而侃。飯後爸爸拉琴,媽媽和小妹唱戲,那是一段美好時光。那時候,我們已長大,父母仍未老。我常常想,骨子裡清高文藝的爸爸,在以所學的專業養家糊口供書教學的那段日子裡,他曾否感到厭煩?可幸的是在他退休後的二十多年裡,可以有條件地隨心所欲地做他所愛之事,也算是一種滿足和幸福吧!
退休後的爸爸,從嚴父變成慈父。從不願麻煩別人的他,生病後多次出入醫院的介入治療,對自己的女兒都有着歉疚之情。近年每次入院,總是對我說:“兒啊,我是得了你的濟了,要不是你,我二十年前就去見馬克思了。”我也總是反駁他:“您又不是共產黨員,馬克思不收您。”他去年五月最後一次住院,是我去蘇格蘭學習的那段時間。父母在,不遠遊,由於工作所需,不得不去學習新技術。雖然只離開一周,臨走時我還是囑咐爸爸,有事讓先生和姐姐帶他直接去醫院找我同事。入院後他甚至不讓家人和同事告訴我他住院的消息,怕我分心提早趕回。直至在我學習結束的那天,才收到爸爸的微信,告訴我他又住院了,同事們都很照顧他,令他特別過意不去,囑咐我買些特產禮物帶回給同事。看他發微信的時間,我知道,他是掐着日子算着時差的。我知道,他是盼着我回來的……為別人考慮,盡量不麻煩別人,是爸爸傳給我們的家風。
近年爸爸總是對朋友說,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是生了三個對社會有點用的女兒。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他說,做穆凡中的女兒,才是我們三姐妹今生最大的驕傲。我們也會一直努力,成為能讓爸爸驕傲的女兒,今生來世!
穆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