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的卡佛
雷蒙德 · 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甚麼》是他最火的小說,火到自一九八一年出版以來,“談愛”體成了他最成功醒目的標籤。但鮮為人知的是,《談愛》其實是編輯大刀闊斧後的“改裝品”。當年,十七個短篇小說經由編輯戈登 · 利什刪改,刪減幅度更是超過百分之五十,卡佛認為這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並保證說有朝一日會按照原來的篇幅,重新出版他的短篇小說,還原它們的原貌。
也就是說,這本《新手》收入的正是《談愛》這本小說集裡的十七個短篇的原始版本,未經編輯修改的版本。而與小說集同名的短篇〈新手〉,也是卡佛最初為〈談愛〉擬的小說名。
如果要比較這兩本書或是比較兩個卡佛,一個是在《新手》中沒有被編輯過的卡佛,一個是在《談愛》中被編輯過的卡佛,明顯會發現《新手》更散漫。被刪掉了三分之一對白的《談愛》與《新手》的語言風格也不一樣,卡佛自己的語言風格是“後來甚麼甚麼讓他怎麽怎麼地走了”,而不是“後來他走了”“後來我走了”這種簡潔利索的感覺。且不談兩個版本孰優孰劣,單從這兩個版本以及後來的成功,亦充分體現出編輯的偉大和編輯的罪孽。
無疑戈登 · 利什是非常強勢而且了不起的編輯,某種程度上來說,經他之手確實造就了一個全新的卡佛,而且厲害之處不在於他塑造了一個新的卡佛,而是他塑造的卡佛正好符合彼時彼地美國的讀者和評論家們的口味與預期。
這讓我想到英國作家安東尼 · 伯吉斯在寫《發條橙》的時候,同樣遇到了這樣大刀闊斧刪減的問題。那是一個極酷的故事,講述一個英國的地痞流氓,徹底的惡棍,但到了末章第二十一章時,這個人從監獄出來,變成了一個一般人,一個有孩子的父親。小說交上去之後,紐約的出版商大刀一揮就把第二十一章剁掉了,在美國人看來這樣的轉折會讓故事變得很庸俗,充滿了對性本善和自由意志的盲目相信。美國人認為要酷就要酷到底,要直面人生的黑暗。安東尼對美國人的趣味表現出極大的不以為然,他認為“問題不在於藝術上是否要這麼極端,而在於我們能不能對人生抱一個公正的看法”。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卡佛。
卡佛也是一個堅持對人與生活持公正看法的小說家,比如短篇〈一件小小的好事〉,它可能沒有編輯修改版本的尖銳,但原版裡卡佛對人性的力量與看法更為寬鬆與公正,他給我們展示的是人生那個懸崖的盡頭,讓我們看到了人生的絕望,但他同時又讓我們看到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從那個懸崖上掉下去的,更多的人在那個懸崖上給自己找到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從這個角度來說,戈登 · 利什更代表的是中產階級的口味。他希望呈現的是強烈、黑暗、犀利的東西,他修改過的版本裡,書中人物的語言與邏輯都更加清晰可見,以一種很慢到很強的節奏推進,能讓讀者感受得到作者在醞釀一個很大的後招,並不像卡佛原版那樣在似乎沒有後招的情況下出現了一個。
戈登 · 利什詮釋了編輯的作用,編輯是站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其意圖是告訴作者如何寫更有利。在一個好作家與好編輯之間,至關重要的是兩者對一個故事全然投入的推敲過程,這個時候他們會形成一個張力,這個張力甚至不是為了改變作家,而是使這個作家更好更準確地發現自己,確立自己和塑造自己。在任何時代,都需要這樣的編輯。
而這本原汁原味的《新手》並非要去取代編輯版本的《談愛》,也無法取代。相反,它們更像是一場作家與編輯的對話。
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