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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12日
第C08版:視覺
澳門虛擬圖書館

松山光影下的乾坤清氣

“乾坤清氣”海報以徐渭作品《葡萄圖》為圖像

徐渭水墨雜畫選段

徐渭水墨牡丹蕉石,可與花光樹影並觀。

松山花光樹影閒散淡蕩,儼如徐渭水墨畫境。

松山光影下的乾坤清氣

嚴格來說,東西方的繪畫技巧沒有多少值得比較。

打個比喻,將世界各個人種聯比,只會得出膚色各異的結論;要比的話,倒可以察看一下對待大自然觀念的異同。每當我為徐青藤的水墨花卉神魂顛倒,腦洞偶爾會閃現印象派明媚的風景,例如莫奈,墨暈深深淺淺對應着斑爛色彩,確實有些不着邊際。我其實在想像徐青藤對應光、影有甚麼想法。

澳門藝術博物館二十年間舉辦過大大小小三百多項展覽,毫無疑問“乾坤清氣──故宮上博珍藏青藤白陽書畫特展”是許多觀眾的深刻憶記,以至十四年之後,這一百二十套近三百件展品從沒離開過我的視野。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山陰人也。明中期傳奇人物,身負瓌瑋之才而落泊人間,曾事大僚抗倭,陷獄而不死,自裁又不死,詩文、書畫、戲曲靡不精通,卓然鉅子,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與精工寫意花卉的陳白陽擅名後世,人稱“青藤白陽”。中國讀書人出於尊崇文化的傳統,向來將文藝看得比較嚴肅,有時說得太複雜,對尋常百姓反成障礙。其實徐渭的繪畫不難解索。在“白石造化”特展時,我們針對K3小朋友設計了齊白石水墨工作坊,畫畫暢神,又帶他們參觀展覽。事後聽某導師介紹,一個小朋友豪氣地說:我也是畫家!我畫得比齊白石更好。導師愛才,沒有打擊小朋友的創作熱情,我們努力將齊白石請下神壇,走向稚兒,包括徐青藤,總得有他的貢獻。

回到文章起點,我將徐渭和莫奈拿來說事,其實只有一個理由:藝術生成本來非常生活化,在陽光底下沒有多少秘密。他們對光、影都非常敏感。看來“萬物生長靠太陽”的道理也適用於藝術。

莫奈單是《撐陽傘的女人》就畫了三遍;以暗為明的徐渭也受益於造化,他的水墨花卉也是陽光的恩賜。我們可以輕鬆在生活中找到例證。

莫奈畫成後若干年後被供奉於博物館,高軒廣廈,不是平居況味。徐渭則不然,雖也不可在陽光下諦觀,但即使離開展廳,亦不難與之神遇——每當晴日,我都愛在松山做運動,縱目花光樹色,構成一束束、一叢叢的倒影,凌躐翠碎,迎風婆娑,或似停雲朗抱,自然有致,其況味視青藤畫境何?那真是活脫脫的青藤寫意墨花MR版,而且移步換景,變化多端。原來青藤水墨一直寄生於自然,不為一時一地所囿,所以我說“乾坤清氣”的展品還在視野,並非誑語。

墨分五色,言其層次之多,看徐青藤的水墨其實也看到色、光、影,對照我在現實生活中的所見,其平面創作儼然三維空間,在實景中感覺到空氣的汩汩流動,那股“乾坤清氣”彷彿也帶到平面繪畫中去,令人怡悅非常。

青藤水墨借鑒於影而結搆形相,沒有光,何來意匠?套用清季學者沈善登易學著作《需時眇言》的說法:“乾陽而坤陰,光陽而氣陰,光本太易,氣成渾侖。而氣非光不靈,光亦非氣不顯。光氣交融,乃能變化而生天地萬物。”

光是成就景物的外在條件,影則是其形象的反射。在野外因為光、氣的作用而出現幻化的剪影,嘉木野卉,其虛、實、濃、淡,微茫,朦朧,“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變化多端,種種意境可以和徐青藤的筆墨對接。

《書劉子梅譜》是徐青藤未習畫時之作,前有小序提到:“予不能畫,而畫之意稍解,至於詩,不特稍解,且稍能矣。自古詠梅詩以千百計,大率刻深而求似多不足,而約略而不求似者多有餘。然則畫梅者得無亦似之乎?”此中“似月付將千片影,因風欲動一窓痕”雖為劉典寶題,其實是夫子自道。憑詩寄意,似乎看到徐渭的墨筆花卉在迎影搖曳。

徐青藤還有其他談影的詩文。例如《書夏圭山水卷跋》:“觀夏圭此畫,蒼潔曠迥,令人捨形而悅影。但兩接處,墨與景俱不交,必有遺失,惜哉。雲護蛟龍,支股必間斷,亦在意會而已。”捨形悅影,是他的興趣所在。

當然,徐青藤繪畫的構成不會那麼簡單。從筆墨演化的角度看寫意水墨畫,以元代為嗃矢,但總的不太熱烈,這跟異族統治予以人心的壓抑、不暢有關,整體較為沉着,精神內歛,但寫逸氣,倪雲林自言“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是個著名的表述。明代中期意筆畫比較涵蓄,陳白陽的寫生楚楚動人,堪稱代表,有明顯差異,還是徐青藤這一管筆。

他疏狂縱肆的墨筆花卉得益於繼承蘇軾文人畫觀念,加以對宋人墨戲的發揚。潘天壽在《中國繪畫史》中如是說:“有明寫意花鳥大盛起以後,大部之墨戲花卉,每可劃入寫意花鳥範圍之內,其界限不易如宋元時之清楚。例如青藤道士等之簡寫諸作,着筆草草,實係一有力之墨戲作家。而諸史籍,均以其為寫意派之作家者是。蓋寫意花鳥,實淵源於墨戲也。”青藤墨戲,如果簡化為捨形悅影,未必有當,其過人之處是“墨”法恣肆,還有思想內涵,借助卓犖詩文,“戲”到極點。他自意繪畫居末席,基礎則是詩文書法的支撐,精神賦予的力量。說白了,畫畫得怎樣出眾不過是工藝,還要有故事。

他畫出來的葡萄是酸的:“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在自怨自艾之中多了幾分崛強倨驁;四季花卉雜陳一紙,卻辯稱“花草都將雜四時,近來天道夠差池”,弦外奇音,誰都聽得明白。當今基因改造農作物發展勢如洪水,徐青藤在五百年前未卜先知,總結為“近來天道夠差池”,福兮?禍兮?為後人認識其人其作多一個角度。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這樣的作品,也只有徐青藤這樣的別材才畫得出,後世鄭板橋、吳昌碩、齊白石輩睥睨一時,無論得其筆之多寡,但從思想、器識、才學,都遠遠達不上他的高度,合作青藤門下走狗,確有自知之明。

這個展覽早在二〇〇六年舉行,至今猶在人口。年前浙江省博物館陳浩館長特意問我拿一本畫冊,因為他們在籌備國際性的徐渭大展,需要這本畫冊做資料。朗朗乾坤,清氣滿溢,近年還有甚麼展覽比這個更令人期待?“乾坤清氣”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二十年的藝術記憶 · 一)

陳浩星

2020-05-12 陳浩星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44767.html 1 松山光影下的乾坤清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