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蛙聲
來到前山河畔散步,意外見到有人在釣牛蛙。一根釣竿,魚線上間綴小鉤子,往河裡一甩,蕩回來時,一隻牛蛙上鉤。那人立刻順手將其捉進網袋。於是,他又倚着欄杆探頭探腦,沒過一會,仍是一甩,瞬間又有牛蛙上鉤。
這些牛蛙不知從何處來,至於往何處去,可想而知。於是想起兒時釣青蛙的往事。那時,小孩子愛扎堆,將一根棍子綁上線,以蛙腿為誘餌,左手持一袋子,然後往草叢邊或菜地裡垂釣。透過葉縫往下看,青蛙一蹦一跳,吐舌一卷,正想飽餐一頓,誰知頃刻成為袋中之物。孩子們釣得不亦樂乎,晚上將其帶回家裡,又是一頓美味蛙湯。此等勾當,我也幹過,然而給蛙開膛破肚的活兒,卻只好留給父親去做。父親蹲在井旁,刀和砧板伺候,青蛙瞬間被施以酷刑,切腹,剝皮,斬首,大卸八塊。那次,我雖然是刻意遠離庖廚,但是蛙湯落肚之後,罪惡感又浮了上來。
至於田雞——大號青蛙,那是令人更眼饞的尤物。小時候割稻穀,在水田裡,我就碰到一隻田雞。牠安靜地浮在水裡,一動不動,誰知竟不幸遇見我。很快,牠就被五花大綁帶回家,最終難逃厄運。牠的皮被剝下來,蒙在一個易拉罐上,曬乾,就是一面小鼓,用小棍子輕輕一敲,會有脆響,無知的孩子竟以此為樂。這隻不幸的田雞本可以在泥水裡摸爬滾打一輩子,想吃蟲就吃,想游水就游水,想打盹就打盹。牠是莊稼的守護者,可最後卻沒能守住自己的命。就連那最後的一聲抗議,也被我們徹底地抹殺了。然而,那雙充滿靈性的蛙眼,要是你見了,恐怕心裡也會發毛。
曾經到過廣西,在博物館見到一個蛙紋銅鼓,覺得就很特別。之後看到花山崖壁畫裡的紅色蛙形人,雙手向上平舉,與人頭呈山字形,雙腳下蹲呈八字形,整個人酷似青蛙在水中游泳的姿勢。這才知道,壯族人有青蛙崇拜的情結,據說這與祈雨、生殖祈求有關。蛙崇拜文化暗含了壯族人對稻作豐饒文化的祈求,也反映了他們對生命誕生的願望。難怪他們稱青蛙為“螞拐”,但在祭祀儀式上卻稱青蛙為“蛙婆”,蛙人婚媾的神話傳說也不是沒來由的。青蛙形象似乎無處不在,壯族不少民間雕刻、刺繡、服裝都出現了青蛙形象。走在路邊,也能見到青蛙造型的垃圾桶。在這片土地上,青蛙破天荒地獲得了最高禮遇。
今夜,那深沉的蛙鳴聲,似乎又闖進了我的耳朵裡。在那遙遠的夜裡,幾隻田雞坐在一口池塘鳴叫,隔三差五地叫,那呱呱聲是從水裡冒出來的泡泡,空洞卻又悠遠。白天是人類的世界,而晚上是屬於牠們的,牠們像世故的老人,坐在牆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每次聽到那響亮的蛙聲,我總覺得是池塘在打嗝。那聲音飄過大片大片的稻田,滾進窗戶,最後鑽進了未眠人的耳裡。這時,田裡的青蛙也不甘示弱地鼓起聲囊,像一群歡快的孩子在唱歌,此起彼伏。牠們蹲在濕潤的泥土上,聞着稻香,在霧氣裡聽音,在月光下辨色,似在獨語,似在回應,似在爭吵……除非看到有人影來了,這才稍微安靜片刻,任由蟲鳴聲搶了牠們的風頭。
遺憾的是,鄉下的蛙鳴聲已經不復存在。村裡那口池塘已經被掩埋了,最後成為一潭死水,任由荊棘、雜草叢生,蛇蟲出沒。門前屋後那些稻田都荒蕪了,被人拋棄在時光裡,任其自生自滅。就連那條從練江引水的溝渠也斷流了,周圍不少稻田被推平了,蓋起樓房,只有樓前樓後留有一點菜地。記憶中的蛙聲杳然而去,剩下的是隱隱約約的蟲聲,在落寞地叫着。
陳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