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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06日
第D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舞醉龍與龍船頭飯

陳顯耀 攝

龍船頭飯 (資料圖片)

舞醉龍與龍船頭飯

中西文化融和在澳門的最佳代表,除了食物,大概就是公眾假期。澳門除了過西方的耶穌受難日,也重視農曆四月初八的佛誕節。

每逢佛誕,不少香港人會到長洲太平清醮看搶包山,澳門人則是排隊去取一盒盒其貌不揚的“龍船頭飯”。

其貌不揚的龍船頭飯,朋友說一吃二十多年從未間斷,家人每年佛誕節的清晨都去街巿排隊取飯,小孩睡到日上三竿起來,飯桌上便多了一頓免費午餐。龍船頭飯又稱“長壽飯”,相傳大人吃了能益壽保平安,小孩吃幾口會變得聽話乖巧。小時候的我野性難馴,母親就沒想到試試這道食療偏方。

據黃德鴻在《澳門掌故》中的記述,上世紀三十年代,澳門已有派發龍船頭飯的傳統。做飯派飯的活兒都由鮮魚行總會操辦,每次製作約三萬至六萬份。一眾街坊連夜準備米飯、烹煮食材,在紅街巿、營地街巿、水上街巿、祐漢街巿等傳統菜巿場,分正午和下午三時兩輪派發。營地街市派送的是傳統龍船頭飯,主要有燒肉、節瓜、豬皮、花生、冬菇、枝竹;紅街市派的是齋菜,由枝竹、木耳、雪耳、冬菇、髮菜、甘筍等煮成。在物質豐盛的澳門,這些冷飯素菜,還能讓千百人默默排上幾小時的長隊,年復一年,倒不是因為饞嘴,全為了“意頭”二字。

古代的廣東是瘴夷之地,瘟疫在澳門歷史上曾多次出現,如霍亂、天花、鼠疫、流感等,每次大流行都人心惶惶,佛誕節的重頭戲、源於廣東香山縣的“舞醉龍”,也和祛瘟帶點關係。舞醉龍起源宋代,盛於明清,據《香山縣誌》〈道光志〉有載:“四月八日浮屠浴佛,諸神廟雕飾木龍,細民金鼓旗幟,醉舞中衢,以逐疫,曰轉龍。”一說當年瘟疫流行,鄉民抬着佛像路過香山縣某條河邊時,河中突然躍出一條大蛇。鄉民遂把蛇砍殺,喝了沾染蛇血的河水後,竟能除病祛瘟;蛇血滲透之處,滋養出欒樨樹,人們以欒樨葉泡茶,百病不侵。眾人認為大蛇是龍的化身,便創造出“舞醉龍”的儀式來紀念神龍捨生取義的大恩大德。

另一種說法同樣血腥,但較有喜感。傳說兩百多年前的浴佛節當天,一個和尚來到香山縣某條河邊洗澡,忽爾有大蟒蛇向他襲來,和尚猛然拔劍把蟒蛇斬成幾截。這時正好來了個帶着醉態的老漁翁,抓起蛇頭蛇尾亂舞起來。被老漁翁那麼擺弄半天,蟒蛇居然死而復生,化成飛龍,騰空而去。但為何出家人沒有捨身成仁、仿效佛祖割肉餵鷹,而是去露天洗澡都不忘帶上寶劍?老漁翁估計也是醉得厲害,不然老廣那麼愛吃野味,又怎會放過這不費吹灰之力的大好良機?若是頭腦清醒,蟒蛇被把玩的地方大概就在廚房,被製成一道惹味的椒鹽蛇碌吧,哪裡還有皆大歡喜、涅槃超生的喜劇結尾?

舞醉龍、派龍船頭飯,可不是純粹為了祈福為了好玩,還為了社群團結、避免惡霸欺凌。澳葡政府過往經常推行魚鹽、牛肉、豬肉等食材的壟斷式專賣,雖然多由華商投得專營權,但一般的小商販仍不時受到諸多打壓,嚴苛的生存狀態,促成澳門華人紛紛結社。回歸後雖然時移勢易,但結社氣氛有增無減,截至二○一九年六月,澳門的社團數目已超過九千二百個,可謂澳門最奇特的一道風景線。魚業工會是比較早成立又頗具規模的澳門社團之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已和澳葡政府就魚業的承充制度討價還價。據相關資料記載,一九六六年以前,四月初八的“舞醉龍”活動名為“醉龍醒獅大會”,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年多以“魚行團結日”稱呼,一九八一年則回復“醉龍醒獅大會”的稱號,持續至今。一醉一醒,猛龍雄獅團結一心,聽起來比卧虎藏龍更不好惹。

陽剛味十足的“舞醉龍”,是一種宣示,老哥我醉了也能舞,也能打,相對於澳門人平日的低調內斂,舞醉龍可說是難得放懷的例外狀態。一九六六年香港的《碩果社》第九集,刊有詩人鄭春霆的《醉龍歌》並序:“……是日也,日將暮矣,盛筵陳席於營地街三街會館前,席地而坐,大碗酒,大塊肉,盡情痛飲,有覷其貪杯而強健者,益勸之飲,但使酩酊。然後以壯夫兩人左右挾持之,授以木龍高舉而舞。龍為堅木所製,長約三尺,分龍頭龍身龍尾三截,雕鏤龍鱗,漆以金硃,頻舞頻呼‘生箇來’,彼其意寓祝魚蝦蟹之生動鮮活也。中有龍王飾鹿角,掛白鬚為群龍之首,必須年逾花甲者,始有資格舞之。於是導以鼓樂、魚燈、飄色等,遍遊全埠街市。”能在街頭“大碗酒,大塊肉,盡情痛飲”,還可明正言順放肆勸酒,誰說澳門沒有狂歡嘉年華?

“舞醉龍”已被納入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舊日傳說、往昔悲情、龍身何以消失等,留待歷史學者去考究,我只好奇舞龍者要喝得有多醉、要喝甚麼酒。“賣魚的子弟大多學過功夫,舞起來才生猛靈動,酒是不可少的,人喝醉了才會放鬆,龍的形態才會神似。”舞者如是說。舞龍者大多是魚行中有頭有臉的壯碩中老年人,以往夠六十歲才能舞龍首,如今連小孩也去拜師學藝湊熱鬧。木龍多用樟木製成,舞起來有一定重量,舞者須腰肢靈活,時而伏地翻滾,時而金雞獨立,單是醉呼呼還不夠。

一人在前,用酒埕充當龍珠,引領龍首、龍尾,另有專人負責灌米酒和敲鑼打鼓,在澳門各街巿巡遊,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大庭廣眾、光天化日借着醉意起舞,豈不快哉?如鄭春霆所記:“途中有略醒者,又強之飲,若不肯飲,則含酒噴之,務令大醉為止。而醉人性必好勝,彼此不肯相讓,期所舞者生動過人,醉態百出,往往使人絕倒。”舞到一半醒了幾分,旁人又來灌酒,喝到喝不下去了,直接把含酒噴在對方臉上,務求令飲者醉上加醉。這不就是加強版的中國式勸酒麼?近年因為衛生和美感的考量,倒是飲者“含酒噴人”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能把喝酒從醉生夢死、不良嗜好等貶義中解救出來加以昇華,除了詩人,大概就是“醉龍舞者”吧。

澳門式的飲酒,多是不問世事的魏晉風度、遺民唱酬,唯獨“舞醉龍”最貼近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Dionysian)。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用日神和酒神的象徵來論述藝術的起源及本質,並對酒神精神加以肯定,視舞蹈和音樂是酒神之“醉”的產物,認為人一旦進入這種狂喜而忘我的狀態,不但個人與他者之間的界線消除,萬物在和解與歡慶之中完全合而為一,最後“人不再是藝術家,而已經成為了藝術品”。觀賞“舞醉龍”、吃“龍船頭飯”,就是活生生地把吃喝轉化成振作身心的力量,看藝術家變成藝術品的熱鬧過程,然而“舞醉龍”也講求“步醉心不醉,形醉意不醉”的玄妙境界,可見中國人的中庸與分寸,在酒醉中依然發揮作用。

我最愛看那些臉紅如關公的醉龍舞者,一邊豪氣地狂灌米酒,一邊步履蹣跚拒絕旁人攙扶,突然手揚龍身、大喝一聲:“我沒醉!”再含一大口酒凌空一噴,比泰國潑水節更酒香四射、霸氣滿溢。這是少數領取布施飲食而不被污名化、酒徒們難得的高光時刻,讓我們這些旁人閒人,也能安然以祈福與歡慶的名義,一起大杯酒大口吃吧。

袁紹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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