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夜
第二百二十三夜,冷汗,夢囈不斷。
這個夜晚,倒是前所未有的寂靜。
到廚房倒一杯冷水,一飲而盡,那涼蠕蠕的探索如此尖銳,如利爪般順着喉舌搜刮食道,然後直搗胃內無情的啃噬。
回床推枕,輕輕的,不敢吵醒枕邊人。
彷彿是一片失重的羽毛,飄向這夜色茫茫的迷霧深處,深等待殘夢的凌遲。
唯有與影酩酊,可以遺忘錐心的傷逝。深在抽屜內拿出一張揉皺了的紙,打開,沒錯,那是30673-23,是二百二十三天饕餮思念的總和,那墨跡承受淚痕洗滌如夏日叢林的滂沱雨劫,唯非有淚,亦恐有血,帶着原始的血的祭獻,在深的意識中迅速風化。
※ ※ ※
有人相信命運,有人懷疑人生。
老人家說的,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文深,周文深。”
“怎樣了,深,最近好嗎?”
“蔡醫生,我最近都上班了,由早到晚一直到七時半才下班,買菜做飯吃飯睡覺便是一天,就像從前那樣生活。我……想……我已經好了。”
“嗯,有點寄託才好,睡得穩嗎?”
深默默點頭。
“那……肚皮上的傷怎樣?”
深慢慢掀起上衣,露出肚皮上密密麻麻的,刀刻般的疤痕。
“傷口恢復不錯。還有沒有其他不適?”
深搖頭,聲音輕得不能更輕。
“我……可以停止會診了麼?我想停止這一切,重新開始。”
蔡醫生摘下眼鏡,指着深腹上深深淺淺的傷痕,意味深長地向她道:“只要你停止傷害自己,學會放下,那樣才真正是新的開始。”
※ ※ ※
那是個沒有名字的孩子,她的名字早已變成一串數字,30673-23,一個曾經來過又消失的證明,那孩子的哭聲原來不屬人間,其瞳仁觀望太陰的國度。
深記得那天,忽然覺得肚子有點脹痛,只有那麼一點,還是丈夫要她來做產檢的。
“呼吸正常,血壓正常,來做胎監吧。”
“怎麼已經半小時,還是沒有動靜?”
“快通知醫生——”
“聽不到寶寶心跳了。”
“你叫她的丈夫進來。”
“我不需要這些,請你們拿走,讓我把她生下來。”
那潤滑液塗在肚皮上,涼涼的,猶如當夜驟降的氣溫,那夜大雨滂沱,雨聲的跫音如此急迅,彷彿是孩子曾經有過的心跳,那鬼雨伸開一隻血腥的手,扒開那個母親記憶深處猶在滲血的毒瘤。
※ ※ ※
由山頂醫院搭六號巴士回家,油壁車,夕相待。
車裡車外是兩個從不僭越的世界,抗疫停課期間,車上乘客不多,只有前方一個老者,與一對母女,那女孩以童音與母親耳語。
一個人坐,深拉開皮包內的拉鍊暗格,裡面是一張揉皺的紙,確認過後,深拉好拉鍊,拿出玫瑰念珠,任天地間一切情感埋藏在無盡的慈悲之下。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
“媽媽,我很睏了。”孩子的童音掠過耳際。
“睡吧,孩子。”
(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孟。)
“睡吧,媽媽,你需要休息,放下我,紀念我。”
※ ※ ※
“媽媽,到站了,快醒醒。”
深驀地驚醒,車上已滿載乘客,深急急擠開人群下車,她呆望着水上街巿的夕陽及車影駛遠,下意識的伸手,赫然發覺皮包還在車上,發瘋似的,她隨即狂奔,步履混亂蹌踉,她焦急如焚,扯開口罩,大口大口地喘氣,終於追上去了,沙梨頭海邊街下車的人潮湧動,她奮力擠開人潮,走到車上。
然而那座位上,再也尋不着她所失去的。她終於徹底地成了異類,在這夜寒逼人的街角。
要救活一個死人,就得讓其再歷痛苦,無斷不捨怎離?
那不過是一張被反覆揉摺的破紙,不過是一張死亡證明書,是一個編號為30673-23的孩子,一個曾經來過又消失的證明。
第二百二十三天,晚上七時十五分,深再一次,失去了那無緣的孩子。
不信先有深雪才有暖陽,不信先有無常之嘆才有親緣之約,不信無可奈何才能斷絕殘念,不信不信,這是茫茫人海裡曾被觸痛而終成淚影的浪花。
誰是日夜思念而猶未誕生的那再來人?
“你只是需要休息,好好放下我,紀念我。”
媽媽,但願你曉得,死亡不是終結,也不是痛苦的輪迴,等一天,我們在天國重逢,你再為我補上一個名字。
那時我將尋訪你,請記住這密碼,30673-23。
盧泳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