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
一、鏞記的子薑皮蛋
鏞記,我只去過一次。有位K小姐來香港,住在中環,就約我在那裡。她有沒有點燒鵝?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一道子薑皮蛋。沒有語言可以形容。
吃完飯去看K小姐住的民宿。有個天台,一定要來看,她說。
剛下過大雨,地還是濕的,一直往上走,一直往上走,就是那間民宿。
那間民宿,也沒有語言可以形容。
我要講的是那個天台,四圍高樓,一個放滿植物的天台,特別魔幻。
我們在天台拍了一張合影,後來再看那張照片,霧氣瀰漫,也特別魔幻。
我們聊了些甚麼,竟然一句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送我一副耳環,碧綠小寶石,她從法國的古著店買來,很少見的夾式。
上一次收到耳環是二十多年前了,貝殼白,鑲一圈小鑽,太豪華了所以一次都沒有戴過。送耳環的是一位M小姐,失散了二十多年,後來又重新找到,油炸花生米加醋再加糖,溫一小樽黃酒,沒有話梅就算了。二十多年啊,好像也只是一個瞬間。
碧綠的vintage耳環,在一個會戴過一次,在那個會碰見一個二十多年前的男人,拍了一張合影,他們都說我笑得很尷尬。
二、陸羽在哪裡
陸羽,我只去過一次。一個朋友來香港,跟我講,約你的香港朋友們喝茶吧。就約在陸羽了。吃的甚麼?雞球大包豬潤燒賣?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我能夠記得的就是,一個香港朋友跟我講,十幾年前,有個財主在這兒被槍殺了。
一邊說,一邊比劃了一把槍的樣子。
我的後背寂涼。我說你不要說出來嘛。
喝完茶,大家告了別,我和朋友走了很多路,去到山頂她住的酒店。一邊聊天她一邊削了個蘋果,我說這個蘋果太大了吃不完啊,她說那就一起吃吧,然後她把蘋果一切二,她一半,我一半。她比上次見到的時候瘦太多了。
然後她再送我下山。走來走去我們迷了路。
同一條街重複走到第三遍的時候她拿出了手機,開了地圖。我說我的手機裡也有地圖,但我就是開了我也不會看。她說她也不會看。我們繼續走來走去。
看到一個地鐵站,她問我要不要進去。
我說我還是想搭巴士。我們就一起站在了一個巴士站牌的下面。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對的巴士站,也不確定巴士會不會真的來。天都黑了。
街上的人走來走去,我有點恍惚。
我們不能找男作家做老公,我說。她說對。
突然就來了一輛巴士。我匆忙地上車。
我們也不能找男評論家做老公。我一腳踏上巴士,又回頭跟了一句。她說對。
三、翠華在香港
翠華,我只去過一次,紅磡站天橋下面的那一間。吃的甚麼?餐蛋麵奶油豬菠蘿油?我也有點想不起來了。我能夠記得的就是,翠華真的好香港,香港到我都不想再去了。
昨天有人跟我講你趕上並見證了比黃碧雲那時節更水深火熱的香港。
我說我見證了甚麼?我能夠見並且證我自己在做甚麼嗎?而且黃碧雲的時節是甚麼時節?我和她不是在同一個時節的嗎?
突然想到《墮落天使》,過了期的鳳梨罐頭,黎明和莫文蔚。
如果有一個時節屬於我,《墮落天使》,那是我的香港的時節。
不是前一年的《重慶森林》,也不是後來的《花樣年華》,剛剛好的《墮落天使》,十九歲的最後一天。黎明和莫文蔚,幾層台階的追逐。只有慾望是真的。
我也染過頭髮吧,為了你們要記得我嗎?我想不起來了。
如今的我,真的白了頭髮。在香港生活久了,頭髮都要變白的。
用離散和漂泊來形容你準確嗎?昨天的人問我,用“行走”會不會好一點?
我說你再說一遍?
她說有的評論談你作品裡的漂泊和離散。
我說我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
她說好吧別管他們說甚麼了,我也會認真地胡說甚麼。
每天都吃得很多,但依然感覺好冷。
這一句就是認真地胡說。《墮落天使》裡的每一句台詞都是認真的胡說。
你不記得的。
我當然記得。
翠華當然在香港。
周潔茹